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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缘(2 / 2)

褚阳排药的动作放慢,长睫微垂。

庄宛童以为自己跟他姓,就算是关联最密切的人,可比下界的血脉至亲,便可以永远不忧惧分离,一辈子就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苦头了。

转过脸,却发现褚阳在发愣,于是犹犹豫豫唤了一声,“师父?”

这一声,将褚阳叫回了神。

他漆黑的眼珠子转过来,端肃峻厉的面容在那一瞬有些松动,似乎就要说什么了,却只是眼神掠过庄宛童手里的梅花糕,瞧向了山坳下的一片疏朗树林。

山风送寒,枝晃飒飒,翕然难停。

他微微叹过,只说:“你并非没有亲生父母,不跟我姓,是以表敬重。”

庄宛童撇着嘴,“师父,那我的生身父母是谁?”

他人小个子小,但说话偶尔会显出与年纪不符的一丝端重,眉目渐渐长开,神色温和。

关于他的身世,褚阳没瞒,但也从来没有主动提及,因为他并不打算如此较真,用个什么法术来剖开庄宛童的前世今生,所以只是含混着答了一句,“别多想,你不是被丢弃的,至于……算是全部亡故了吧。”

庄宛童又撇撇嘴。

还不如不问呢。

褚阳不喜撒谎,也不擅撒谎,庄宛童瞧他面容无异,却顺着波澜山风撚了一下指腹,像是抹开了一片山雪。

那一瞬,薄日微光突然变得刺眼,他半阖眼睑,突然觉得这个身影很熟悉,但并不是朝夕相处的那种熟悉,而是他恍然入梦,看清了记忆深处的某道虚影。

但很快他就摇头否认了。

他只是突然没分清现世和梦境。

他吃完了梅花糕有些口渴,跑进居室里摸了一杯水。

清水很烫,他蹲坐在门槛上撅着嘴吹,盯着他师父在院中各处走。

树影垂落,在褚阳往来的深衣深鞋和坑陷土层上投出斑驳碎迹。

庄宛童一口一口抿着水,心想,师父真好看啊。

于是冷不丁的,他就开口了,“师父,那你会成亲吗?”

这么好看一张脸,不去祸祸小姑娘,好可惜的。

而且师父成亲了,他就有亲师娘了,有娘了哎!

自他长大了点,又喜欢看书,能明白的东西越来越多,不需要别人啰唆提点,褚阳也就越来越寡言。

但今日,这个问法直白得戳人肺管子,褚阳也不知道怎么就扭过头,将庄宛童赶回屋里去,“人小手倒是长。”

小崽子在褚阳脸上看到一丝恼怒的红晕,但还没来得及多问,就被门板“啪”的扇了一脸风。

褚阳在这头难得蛮不讲理,转身却倏然皱眉,摸出了怀里的一只玉佩。

那是一只白玉双耳结圆佩,玉身镂空雕青山纹样,中间嵌着一个阴刻的“太”字,白穗上有一块黑乎乎的灼痕。

这是他的私佩,因为上容法术不多,不比弟子牌,他很少佩戴,但亲近之人都见过。

曾有一次下界行医,他背身在写药方,有人素手微撑门框,脚边轻纱曳动,探头时眉眼弯弯:“仙师,那是什么?”

褚阳不喜欢和病人有太多纠葛,尤其是女眷,于是很客气有礼,但很敷衍的回答:“玉佩。”

然后退了一步。

那姑娘明显讶过,不太高兴,但明白他在避什么,颔首也往后退,却不小心绊上门槛。

褚阳不好伸手捞,直接甩了玉佩上的一道灵力出去,缠着她的手腕将人拽了回来。

站稳时,那姑娘就显然很高兴了,立刻作了一个得体婉约的礼,“多谢仙师……”她嗓音清灵微颓,带着病态,但不知怎的有点乐见此景,笑意压都压不住,“的玉佩……”

她手里托着一锭金,笑着要递来,褚阳婉拒:“多了。”

那姑娘抵着下颔琢磨,“哦,可是家中只有这个,仙师若不敢收……不如将玉佩卖给我,它对我有恩呐。”

这个选择做不了,褚阳被她盈盈瞧了一会儿,脸皮挂不住,飞快写好药方,窜走了。

连诊金都忘了收。

那是一个打小体弱,积病日久的大小姐,家中人非说此病需得徐徐图治,上书请了十几回,褚阳每次硬着头皮去,揣着十几两金子回。

后来越揣越多,十几人围着给他塞,实在要命,褚阳招架不住,终于有一日将玉佩送给了那姑娘,也终于不用收金子了。

他想,玉佩中好歹有几丝灵气,加一个可通音讯的小法术,也算对人家负责。

却未曾料到,他在西岭山匆匆稳住惶惶弟子时,会有人因为传信虚境,蓦然吐血悲怮急症。

再赶到府中时,就是白纸深土,天人两隔。

他跪在棺前亲自写下婚书,要连着玉佩一起烧掉,却被那姑娘的胞弟红着眼睛抢下。

那人说,生死有命,姻缘天定,有人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不愿嫁你。

于是他们夺下婚书,退回玉佩,与他拜别,余生无往来。

那时褚阳沉默的任随他们拜礼,看他们全部红着眼圈,用了最后一丝客气将他送出去,大门轰然关上,天边落雪。

世事不可说矣。

他在很多地方,总是重蹈父亲覆辙。

他曾经风光无限,前程近乎圆满。

只可惜,未闻喜事,噩耗频传。

那之后他乱七八糟取了一个化名,收了弟子,来去自由的晚辈们谁也不知道这位低调的师父是一位销声匿迹多年的修士。

不知道他曾名满天下,一身端重清明。

不知道他曾悄悄上过西岭山,在师弟的躯壳前静立。

不知道他自诩医长,却接连败绩。

不知道他未能见最后一面的人太多,再难回头。

他们只是偶尔听这位师父说,他凭运气找到一个孩子,挽救一条性命。

他的口气淡淡,很显然是救过了太多人,不以为意,但又略有不同。

庄宛童不过几岁,还在爱闹腾的年纪,好不容易能出去,上树掏蛋下河摸鱼,浑天斗地忽悠别的小孩子,偏生每次还能全身而退,在褚阳勃然大怒之前从哪个犄角旮旯钻出来,热乎乎的叫上一声师父,就算真惹了祸端也能面不改色说出个一二三,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后来庄宛童又大了一点,不再皮包骨头,依稀能看出命相面容了,褚阳才惊觉,这孩子的眉目像了云见山三分,但性子并未承了云见山的温和端方,而是打了个弯,直直奔了诏丘的混不吝去。

他连失两位挚友,痛丧爱妻,窝在山间不知年岁,凭着运气找回一个小孩子。

他想,既是这样,这孩子便是与他有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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