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恩记
邓木岩知道自己不是人的时候,差点没晕过去。
高兴的。
第一,没记错的话,他好像死了。
第二,没看错的话,他好像还活着。
第三,他好像死而复生了!
这么矛盾的事情,只有话本子里才能有,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能有如此殊荣!
好感动!
热泪盈眶间,他问:“我是谁?”
啪嗒一声,被他热切凝望的姑娘眼泪砸地成八瓣。
邓木岩想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
他之所以知道自己死了,之所以知道自己死而复生,但又不是一般般的死而复生,是因为他没瞎。
他死的时候还很小,没脑子没本事没文化,但还是知道自己年方几何身量如何打扮如何的,如今一睁眼,瞧着那么大一个的壳子,那么长一件衣袍,虽然四肢动弹不得,不知道为什么还痛得要命,但毫无疑问是有什么他不晓得而非常玄妙不可道的事情。
所以他想问的是,他还是邓木岩?还是他的魂魄还是邓木岩,壳子成了张木岩刘木岩李木岩?
结果姑娘难过得很沉醉,应该不喜欢这个问题,他斟酌一二,又问:“美人姐姐,你是谁?”
姑娘的眼眶更红了,背身嚎啕大哭。
邓木岩有一丢丢无措。
他醒过来的时候就是这么个全身不遂的样子,拿榔头狂敲乱砸到血肉模糊都未必有半分知觉,挺尸就算了,说话气若游丝,相比刚活,更像是快死了,没法哄人。
而他作为一个复生者,实在所知寥寥,唯一能抠扒出来的记忆就是他有一个漂亮的亲姐和更加漂亮的亲娘,是以他对貌美女子总有无限耐性。
但怜惜喜爱到这个地步,姑娘因为他哭得更凶了,真是好罪过啊!
身魂俱痛的折磨和五雷聚顶的罪恶感一起扑过来的时候,他开始发抖,且抖的越来越凶,想继续游丝出来的安慰话突然变调,他闷哼一声,眼神倏然发直,眼前被痉挛出一大片细密的雪白虚影。
诡异的摇晃终于吸引了姑娘的注意力,她眼泪汪汪转过来,慌得要命又不敢乱碰,“阿岩?阿岩!”
邓木岩突然知道她是谁了。
如此美貌,眼熟又亲切,令他倏然想到某位离家日久气质敦雅的至亲,虽则这一位容貌气质都极其艳烈,但凭那三分相似,这绝对是……
他痛到青筋暴起,声音嘶哑,“……阿姐……”
很要命的是,姐弟相认的感人戏码没有让他好过半分,浑身上下剧痛无比,像是什么东西拔住了全身的筋骨疯狂拉扯撕咬,神魂上蹿下跳,肉身奔死造作,但壳子动不了,神魂的感知完美放大了一切,让他恨不得立刻再死一次。
扭曲得快要神魂模糊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条如雪的修长白影。
电光火石间,一道明黄艳色抹过,冷汗淌下额角,虚虚实实的感觉散去,越过符纸角际,他看见了一张极其冷冽的端正面容。
那是一位男子,面如明月皎皎,身似长松巍巍,手腕劲瘦,一探一扫都无比淡然无谓,仿佛久居至高之位,泰山崩于前而不改于色,两道凝雪眸光扫过来的时候,邓木岩突然非常非常非常想给他……磕一个。
谢的,
以及……怕的。
毫无根据,毫无踪迹,毫无道理。
但他当然没磕成。
那人定下他乱颤的身躯,侧身对邓木歌,“无妨。”
他这两个字一出,邓木歌就不慌了,连连点头,利落揩了满脸的泪水,垂首道:“多谢仙师。”
“多礼了。”那人从衣袖中掏出一叠符纸,不出十张,危然一递,“一日一张,五日即可。”
他声音也很好听,像是寒山风啸在阔殿明堂扫出来的余音,安然中自带着一股神秘莫测的冷淡。
符纸定魂,但一生一死很能留存余痛,邓木岩本来没缓过劲,得闻仙音如清泉涤过,哪里都通泰了,惧怕之外,莫名对此人很有好感。
于是他在飘飘欲仙的解脱中不免心驰。
“仙师……”
那人定身,瞥过来,明明面色毫无异动,却像是早知此问,就等他说。
邓木岩被蜻蜓点水扫了一下,眼神都柔和了,“您是谁?为何救我?”
并不是他故意拍马屁,此人虽然看着年纪极轻,但实在太稳太定,如同屹然不动的苍山之巅。
况且他阿姐对此人崇敬无比,一口一个仙师,他也跟着尊意满满。
那人似乎不喜欢表露喜悲,从始至终一个表情,话也扼要,“令堂救命之恩,给庇之情,鄙某今日来偿。”
邓木岩跟着他定啊定,淡啊淡,感觉自己都要六根清净原地升仙了,盯着那张脸,诧然“啊”了一声。
他想起来这是谁了。
邓木岩的母亲,是一位心地良善的美人,一生济过的贫扶过的弱不说一千也有八百,受恩的有美有丑,情况有危急有不危急,他总是见过就忘,得一句谢就不过心了,唯有一人,实在记忆深刻。
一则,那是个特别好看的小少年,还是个特别惨特别命苦的小少年,遭逢饥荒时疫,亲族尊长全部亡故,唯一的亲妹不过三岁,因为抢食被饥不择道的同乡生生踩断了手脚踹到河里,溺毙而死,他孤苦伶仃从故土爬过来,浑身沙石泥土,因为太饿,没力气嚼咽野菜,倒在他家附近的一片树林里,被他母亲捡到带回家。
二则,那人秉性冷淡,虽然邓木岩见过不少畏惧生人而惴惴的小孩子,但没见过惊惧得那样不动声色的,若非他递来馒头,那人作揖道谢但不接不吃,非要等他走了再狼吞虎咽,邓木岩根本看不出来他是在怕。
三则,那是他们救过的最后一人。
此人谢恩拜别没多久,他们家就遭了亲信离叛,死的死伤的伤。
所以认真说来,这位仙师……是……故人?
天呐。
沧海桑田,四时轮转。
当年形销骨立濒死之人,时隔多年,竟然修得如此本事。
更奇的是,施饭不过微桃,予还却是再生的太李。
人道……善也!
邓木歌满眼热切,很显然想说什么,但更显然,这位仙师并不想被谢来谢去,所以前者闭了嘴,朝他揖礼。
并不庄肃,更不会让人为难,那位仙师眉目一凝,还是受了礼,颔首回礼间,又有一位男子信步而入。
符纸覆面,邓木岩还没能看清他的容貌,就感觉到一只手在自己脸上又捏又揉,然后探到硬邦邦的腰腹使劲砸了一拳。
邓木岩大感新奇。
此人指腹柔软干燥,力道不多不少,多一分就是伤人,少一分就是调戏,而更妙的是,经他抚过的面xue全部逸散出一股酸痒之感,像是脉络疏通后热血涌灌。而被他砸过的腰腹泛起麻意,竟然有了痛觉。
简单粗暴,妙手回春。
邓木岩眼睛都亮了,激动不已:“高人,能不能再捶我几拳?”
他眼中的星星之火从符纸边缘转蹭,热腾腾烧到那人身上,便有几根韧中带柔的手指撩起符纸,“哟,真会提要求!”
因为他太体贴,邓木岩终于不用瞟得眼睛痛了,乍然大明的视线让俯身嘻嘻笑的一张俊美面容薄光闪闪。
来人外衫半敞,容色明朗如春日,一笑便是三分欢脱,好看得生机勃勃,很不客气。
两人一见如故看对眼,登时就试起来了。
那人单手紧握准备憋个大的,邓木岩满眼亮星等着扛一记猛的,邓木歌急急开口。
“阿岩!”
她似忧似斥,似乎想一巴掌呼到他头上,美目圆瞪:“你还使唤上了?”
邓木岩只好依依不舍收敛。
至于另一位仙师,他没说话,但轻轻扫了一眼,提拳的人立刻收手,倒步退回嘿嘿两声:“他恢复得不错,试一试也无妨嘛。”
仙师的飘飘眼风多留了片刻。
那人身量颇高,但稍欠某人一寸,被淡淡一盯,倏然就变脸扭过来了:“换魂重生,最难熬的就是神魂合契,这位小兄弟且稍忍,五日之后,便无大妨。”
言外之意,就是“若是再砸,你我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他语气正经,神色比语气还要正经,就是话毕下意识朝身侧瞥了一眼,发觉没有不妥,这才捡起那道融融和煦的笑意。
邓木岩有点遗憾,但好在听话,而邓木歌担心胞弟,暗含欣喜多说了一句:“有仙师绝术,舍弟是否很快就能……”
半问半试探,邓木岩躺得乖巧,其实听得好不佩服。
姐姐!
亲姐姐!
只有你能说出这么露骨又不显媚俗的马屁!
重生之法,别说术后合魂,就只是能施出来,还能施成功,就很够人吹一辈子了。
邓木岩小时候见了那么多人,听过那么多驳杂起伏从荣华到贫寒从气派到落魄的故事,甚至有缘几个散修,从来没听过重生之法,更别提见过。
按戏折子里的路数,越是厉害的法术越是瞒不住,凡是瞒得住的都不是厉害法术,除非还有更厉害的等着,所以邓木岩眼睛一眯,当场掷下豪赌!
他赌五分钱,这位医师肯定嗯嗯啊啊意在言外摸着不存在的胡须然后明里暗里夸她阿姐,“有我在,你弟弟上一刻奄奄一息要死不活躺棺材,下一刻就能生龙活虎狂蹿到十里外没错我就是这么厉害!”
大人物都是这样被夸过来捧起来的。
听开心了,当然就会更加卖力的为他诊治嘛。
被又夸又捧的那位笑得温温柔柔。
毫无疑问,这是个医师,看他揩油的那几个动作,应该是个手艺蛮不错的医师,邓木岩眼巴巴看过去,就见他悟过,点破:“哦,不能。”
这句话,不端架子,不装神秘,毫不客气,直白无比。
等着接好消息的邓木歌一愣。
背着所有人输了五分钱的邓木岩也一愣。
“大人物”一点不充胖子,有啥说啥,“此术乃我自创的法术,究竟多久能合神魂,我也不清楚。”
姐弟俩的笑意同时凝了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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