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竹难吟
幻境消散。
佟立远坐在掌门高座之上,单手撑膝微微俯身,没说话。
他单手捏着一个茶杯,眼神微虚,手上的动作却一点一点变重。
喀嚓一声,瓷器自碎,殷红鲜血滑落,滴在他的竹纹衣袍上。
了一句:“人走了吗?”
弟子回:“走了。”
佟立远拧着眉,“他和掌门说了什么?”
弟子答:“只放下一个纸包,然后道谢。”
蜻蜓点水,来去匆匆。
怪得很。
佟立远偏着头,眉梢很轻的挑过,片刻后压下眼睑,神色却更加怨毒。
衣袍飞动,他冷声命令:“别跟。”
独自一人迈到掌门居室的时候,守门小弟子都吓了一跳。
因为自从佟立修受伤,这一位从未踏进半步。
连掌门严重到要请太山派褚长老不可了,他也是随耳一听,呲笑一声丢出个玉牌,任随想救人的忙不叠去请那位和青天剑宗不对付的医道大佛。
甚至连这位大佛主动相谈,他也是背身翻着书,不知道听没听,等到人啰唆完,冷冷瞥一眼就叫人送客。
不上心,不在意,置身事外,毫无温情。
虽然不知道掌门的伤势何来,但门中弟子都不无惊恐的想,这一定是和长老有关系的。
但他们不敢不开门。
可能是太久没进这间居室,推开房门之前,佟立远甚至可笑的犹豫了一下。
没记错的话,是十五年。
有人看似随意的流连下界,其实是在躲。
他在床榻前站了一会儿,盯着那张熟悉但泛着惨白的面容,笑色收敛,风流不羁沉落,反而是骨肉抑或是神魂中刻着的一丝冷淡浮出来,俯身看过去的时候,会显露很深重的疲乏和厌倦。
佟立修可能这辈子都没有做出这个表情,唯一的一点端倪,是他和自己决战之前。
那天夜色深沉,无边旷野中是凄寒的风声,像是难以休止的鬼哭。
佟立修姿态优雅,连不得不提剑的动作都是那么慵懒,无所谓得恰到好处。
远眺的眼神收回,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哎,阿远,我们是不是从来没有好好打过?”
他们斗得太狠了,即便完全不是一个路数,该耍赖的耍赖,该阴毒的阴毒,还有一干命苦心苦的弟子使劲浑身解数阻拦,段掌门时不时呵斥一顿,强行将他们关起来再放出来,也没能让戾气消减半分。
他们但凡相见,不是在横眉冷对四目呲火,就是在横眉冷对四目呲火的路上。
佟立远的怒气越烧越旺越烧越凶,偏偏佟立修此人天生一捧火油,佟立远看他一眼,恨不得直接提剑劈碎了整个大殿,将他掐着脖子埋进烟尘缭绕的废墟里生生捂死,再倒吊在梁下放血陈尸三年才好。
段掌门未过世时,他的怨气还只显于色,只一双眼睛日日淬毒追着佟立修燎烧,直到后来,
变本加厉,肆无忌惮,怒火攻心,刀剑暴戾,日日都是不得解脱的恶鬼。
他记得自己站在大殿中,满眼空洞,站得笔直,其实动弹不得,麻木的看着弟子红着眼睛挂着泪,合上棺木,然后一起噗通跪倒在地。
最开始是啜泣,后来嘤嘤噎噎的声音大了一点,最后直接有小弟子嚎啕大哭。
他在一片令人头痛的乌烟瘴气中望过去,看见佟立修跪在地上,连眼圈都没红一个,双手安然放在膝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再回过神的时候,就是小弟子愕然惊呼,连滚带爬要来劝架,而他祭出长剑,剑锋就抵在佟立修雪白清瘦的脖颈上,细长血线蜿坠,浸透了纯白的衣袍。
“昨天晚上,你去哪里了?”
佟立修就擡眼看过来,笑着回:“你问这个干什么?”
长剑划下,被搁置的一大白自动出鞘,为剑主抵挡了这一记杀招,剑鸣震震杀气磅礴,掀飞了一圈披麻戴孝的小弟子。
他们不敢来劝了,怕成为剑下亡魂,棺前真的只剩他们师兄弟两个。
段掌门此人收徒要比其他几派尊长多一点,是以遭逢意外,可以挑选的后路也要多一点,但他什么话都不说,甚至尸身都被送回眉州城了,佟立远才晓得师尊留下的掌门令。
里面言辞简短,只嘱咐了两个弟子。
佟立远怒不可遏,咬牙切齿:“佟掌门,告诉我,昨夜,你在哪里?”
他依令守在门派中的时候,掌门生死未卜陷落大阵的时候,这位被寄予厚望的首徒,在哪里?
佟立修的眼珠色浅,很容易显得疏离,但他平日妖里妖气,谁也没心思在意此等异状,甚至剑架颈侧,伤口愈深,他还是弯着眼睛,“你想知道?”
佟立远怒火攻心,差点没有一口血喷出来,忍住几欲眩晕的痛苦,震开一大白,重重往他身上划了一剑,一脚当胸踹,然后黑着脸走了。
而后,就是长达十五年的权责易主。
有人久居下界不归,而有人拼命在找。
因为实在不知道将人找回来是要干什么,弟子们怕他们一相见就大打出手,还不如维持这个诡异扭曲的现状,至少门内不会再死人,所以即便他有实权,
那他就只好自己来了。
既然自己这位师兄最爱自由,那他就三天两头下个绊子,总有他烦得受不了不得不回山的时候。
他很清楚佟立修在哪里,但并不想自己去捉,于是用了各种各样的办法,冷眼旁观他今日在遂宁城东惹得一位姑娘芳心暗许,明日在遂宁城西勾引来一家小姐情意绵绵,偶尔去一趟其他地方散散桃花,兜兜转转又回到原地。
他要想不被发现,或是过得逍遥自在一点,确实选大派寥寥修士平庸的遂宁最好。
但荒谬的是,他的做派丝毫不像在躲人,甚至有时不需佟立远施法,找一两个浪荡公子哥,就能晓得这位以阔绰貌美著称的大客去过了哪个秦楼楚馆。
直到有一日,这位高调自在的佟掌门突然飘去了嘉州城。
于是佟立远设下大局,提剑杀来,除了找到阔别多年的亲师兄,竟然还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
他发现有人总是在护着他的另一个仇敌,或是那位仇敌的弟子。
佟立修,花花公子,韵事无数,桃花一堆,勾搭过的姑娘不说一千也有八百,往往是用了就扔,有的甚至等不到雨露之欢,听一会儿小曲儿,听高兴了就挥手大赏,一顿温情撩拨之后,再无下次。
更厉害的是,就算这样,他也没搞出个什么私生子,也没提过结契成婚,红颜知己多得要命,但都是晨曦浅露,抖一抖就没了。
人人都能留住他,无人能留住他。
多情,又无情。
他提剑指着佟立修的时候,后者的眼神正从远去的两道蓝色身影上收回。
不过他们一个是竖着,一个横着,都被他这个始作俑者折腾得浑身血痕。
说不痛快,当然是假的。
但他看着自己的师兄松了一口气,又堆出那种风流的笑意,好像他也只是一个深陷泥沼的可怜人,而佟立修的所有耐性,都是一种垂怜。
得胜一筹的快活立刻变味,他觉得自己像是个跳梁小丑,面容古怪的扭曲了一下。
所以佟立修问,他反而不想冷落,呲笑一声,“怎么,掌门怕了?”
这个称呼让佟立修愣怔一瞬。
佟立远几乎是兴致盎然的看着他的表情因为这个称呼回落,成了个淡然,又更加复杂的表情。
这么多年,他们确实没有好好打过。
所以刀光剑影,长剑激鸣,飞沙走石掀起了阵阵狂风,百里内生人不近,蔓草枯树被连根拔起,荒颓之中,愈发暴戾的招式招招取命,闷了多年的怒气终于有了泻口,他越杀越凶,另一人不得不愈发凝神运力,死死格挡。
某一瞬长剑泛出一片森白寒光,映得对面的人一脸怪异的神色,佟立远倨傲回身,一剑下劈,荡出一道横跨天地的沟壑,桀然昂首,甚至有了一点笑意。
“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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