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竹一叹
吱——呀——
令人牙酸的推门声响起,歪靠在宝座之上,闭目撑脸的人动了一下,吓得来报的弟子抖了一个暗颤,又敬又怕的俯身下去,但没敢吭声。
悉悉簌簌之后,玉佩在座沿磕出轻微的声响。
对于不知道是压抑怒气还是初醒提神的一口气,
然后在宝座之上打盹儿的人掀开眼帘,嗓音冷淡,语气不耐:“人来了?”
来人这才接话,不敢不扼要,“是。”
等了半天,揖礼的手都有点酸,没等到什么反应,那弟子和他隔了约莫二十步,又被威严高阶挡住视线,瞧不清那一位的表情,斟酌了再斟酌,恭敬道:“长老,是否要将人带过来相见?”
宝座上的人似乎凝了一瞬。
但很快,更加不耐的答复被丢过来:“直接带他去。”
得令的人松了一口气就要走,又被叫住,似乎是那人在座边擡了几步,压出几道威势沉沉的脚步声,并不刻意,却像是要踩碎了别人的肝胆。
尽管座下这位弟子被骇习惯了,临到此时,心头还是惧的。
抑或是,慢慢的不惧了,不晓得为什么,今日又惧起来,甚至更厉害。
如此煎熬中,弟子恨不得掉头就跑,却听得冷漠的,“那人和他是什么关系?”
那弟子便乍然擡头。
高座之上,是一道高挑修长的身影。
浅青衣袍华贵无极,衣襟边沿锋利如刻,质软的衣料一路坠垂,半途被制式精致的腰封牢牢收束,勾勒出一把劲瘦凌厉的好腰。
腰际之下,竹枝纹青玉鱼形佩有悠然长穗,衬得衣摆上缀的苍竹纹近乎玄色,随风曳动,栩栩如生。
许是他面露错愕,被看过去的男子倏然皱眉,一眼扫来如冷箭穿刺,将他杀了个灵神清醒。
“弟子不知。”
强行压制困惑之后,他赶紧低头,就这么回了。
却被投掷来一枚眼熟的玉佩。
下意识擡手接住,那弟子更加错愕,
“这是……”
他擡头觑了一眼,竟然从默然无波的面容上窥得一瞬即逝的古怪,剩下几个字就只好吞下。
另一人满不在乎,泠白若雪的手指倏然一擡,替他启了法术,转身再次危坐,“你来看,看完了说。”
此人行令,门中弟子不敢不从,他只好听命,顶着一脑门的痛苦,开了可视往事的听玉术。
玉器,素来是死物中灵气最中的,厉害澄质的玉佩可抵百年老树的树灵,更何况他不得不捏着的,是质色绝顶灵气充裕的……掌门玉佩。
双手合十,盖覆青玉,闭目入虚境,他看到了本派掌门的往事。
蜀中好风水,天地钟灵,山川毓秀,养得一大批人间绝色。
但美貌依然分三六九等,天下人口味不尽相同,常常笑闹着拨出个野榜,私下排他们这些天资容貌都受天地偏爱的上界弟子的名号,弄出了个美人谱。
但很要命的是,排头前几的,都不是什么容色昳丽玉肤媚骨极尽风华的款款女儿家,而是几个男子。
一水儿的男子。
各个眉目端正,容貌出彩,无论外在内在所历所求,全是下界人的饭后谈资。
于其之中有一人,肤白若雪,眉沉如墨,梁刻冽冽明素璧,唇着殷殷红绛珠,双眼融淬了无边幽深长河,一瞥一扫都粼粼泛波。
因为标志过了头,有一种惊世骇俗的魅意。
很不像男子,倒像个雌雄同生的妖孽。
恐怕是机缘,这样的人,青天剑宗有近乎一模一样的两位。
只是第一位是真妖孽,行止诱惑,作风风流,勾引了一大帮对他百闻不得一见的簇拥,在榜上常登第二。
第二位则是假妖孽,最恨此等较量,更厌恶前者的做派,每每避之如蛇蝎,丝毫没有反思自己才是真蛇蝎的自觉,神色犀毒,让人望而生畏,因此常登第三。
后一位要他看的,正是这前一位的往事。
佟立修口角含笑,眼睑半垂,似醒非醒似寐非寐。
这正街明店,人迹往来,人声吵得恨不得将房顶掀翻再来个当空转,也愣是没惊扰到他半分。
他悠悠然靠案雅坐,悠悠然用手指敲着节拍,悠悠然擡手往身前一放,挡住了女子塞来的一个香囊。
薄长眼睑擡起,他笑得风流多情。
“姑娘,这是何意?”
被婉拒的女子略停葱指,颊上飞来两朵含羞带怯的红晕,腰肢盈盈一塌,就地跪下了。
不过她也没真跪,只是玉臀微顿,正压在绫罗缠裹的脚踝之上,要歪不歪要倒不倒,身前细颈琵琶半掩面,好不凄切,娇嗔道:“公子……”
他们所在,是酒肆最贵最敞的雅间,素来是供贵客点了歌女名伶,独自观赏的。
普通客官乐得驻足戏台下,有钱人反而抠搜吝啬,这间雅间每每被人霸占,但来十回关九回,不见客人真面,只闻其中旖旎软调,一唱三叹,好不心痒。
难得碰上大方的,来客的眼神都若有若无朝那边瞟。
如今他们看戏正好,先蹭所谓贵客的金面听得如此婉转一曲,心先酥了一半。
再见窗后窈窕倩影,掩面微泣,虽不知何故,这又是真泣还是假泣,但有这般柔弱惹怜,心又酥了另一半。
凑热闹的暗地里围了七八层,佟立修还是那个不想理人的调调,只叹笑一声,“这不是折煞我么?”
跪坐的女子急急往前挪了两步,衣料摩挲,她轻揩泪水:“奴家年少失恃,被黑心肝的后娘卖到这里,朝夕惶恐苦不堪言,本以为早就心若寒石再无波澜,却不想今日……”
她怯怯擡眼,娇道,“对公子……一见钟情。”
佟立修笑容不变,支起上身,眼波荡来,“所以……”
那女子低语切切,“只要公子不嫌弃,奴,自请为侍女,求奉左右……”
一干来客全在好生喝茶吃酒,实则暗地里一直盯着这边,心道今日来得巧,碰到了风流韵事,为了掩饰,嘴里嚼得愈发狠,眼角也抽得愈发厉害,渐渐的,原先的喧闹盈天就淡了。
佟立修没立刻答话,便有来客咬耳朵:“这是谁?想得好美。”
见过向客人讨巧求赏钱的,见过惺惺相惜互奉知己的,也见过什么来客迷上了哪个美娇娘,要死要活要替她赎身的,却没见过自己主动凑上去,要为人侍婢。
世人看此类人,尤其是女子,大多苛刻,觉得她必然是瞧中了这位贵客的一掷千金,希望借此脱离苦海。
毕竟,为人吟唱并不体面,哪怕不卖身,也总会被认为是没了清白,是以便可心安理得轻视,看笑话似的嚼舌头。
被看得多了,就是脏的,被啐得多了,那就是低贱的。
虽然她说要为侍婢,但若入了豪宅贵邸,究竟是做什么,谁说得准呢?
一则,那贵客听声儿就晓得年轻,既然是公子哥,露水情缘一趟就过了,怎愿真接这样的摊子。
二则,如此大胆的女子并不多,要么这位公子真是富贵无极,要么就是那女子急需脱身,两相比较,怎么都是这琵琶女占劣,等着被判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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