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孽
诏丘的手倏然抽离血雾,擡眼的时候一张脸褪尽血色,手指颤了几下。
微微躬身跪着,额上冷汗一片冰凉。
他沉默了很久,衣裳早就在挣扎中被滚出褶皱,半束的白发完全散落,好几缕贴在脸颊,显出细密醒目的压印。
胸口剧烈起伏,第三轮攻击没来,也不会来,他却没有一点逃过一劫的庆幸。
痛意几乎让人麻木,诏丘枯跪了很久,久到严温下定决心走过来扶起他,摸到他掌心的一片冰凉,出声唤他,他也像没听到一样。
似乎是有人说了一句什么,诏丘终于想起来自己在哪里,又是为何而来,于是他有些僵硬地擡起头,鼻息吹走一缕白发,眼神空洞:“长洐,我记得我曾经留下一块玉佩,为什么没给他?”
他并不是质疑和责怪,只是他现在神思混沌,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想知道这个本该护住齐榭的东西为什么没有护住他,为什么齐榭甚至不知道这个东西的存在?
严温全力撑起他,才没让人再次滑下去,他的脸色没比诏丘好一点半点:“我不敢说,他为了出密室见你满身都是血,我怕他知道这个东西的存在会更加崩溃,只敢悄悄把灵力提出来,在他昏睡的时候送过去。”
诏丘的眼中闪过一道亮光,他迫不及待追问:“所以灵力在齐榭身上?”
严温有些不忍,有些迟疑,声音极轻:“我以为是,但是如果你手上的珠串是灵奴,而他又是契主的话......”
诏丘阖了一下眼。
原来如此。
难怪他总是感到丹田丰盈,明明并未入定却好像修为在慢慢恢复。
难怪齐榭这么紧张这一串珠子,不顾礼制甚至咄咄逼人都要让他长久戴着。
难怪这么个东西都要严温转交,自己当时竟然没有一丝怀疑,竟然天真的以为那是平护丹田的东西。
如果他多想一点,多怀疑一点,或者不要觉得严温当时的些微怪异是时隔多年生出的不熟悉,如果他再早一点去找自己复生的真相,是不是有些事情就不会这样?
困魂阵,他是创阵人,这东西会有怎样的阵性和阵力,没人比他自己更清楚。
那是灭生阵,是直扼魂魄的强阵,即便是须臾台上,他也只让这东西现世一瞬,就倏然收束。
阵法结契,是为了阵主加强掌控,可是修士的修为和灵神都有限,如果有这样的东西如同附骨之蛆牢牢攀附,日夜吸食,他该会有多累,有多痛。
他只是遭到了灵奴的两重汹涌注灵就痛不欲生,齐榭该有多痛,他不敢想。
诏丘连唇瓣都是一片惨白。
如果他没有突然生出死念,逼得灵奴现身为他护住心脉和强化困缚的力量,他就不会有这么痛。
可是如果他没有生出死念,他更不会知道有人为了强留他在世间,遭受了比之更加让人绝望的痛苦整整十五年。
但他几乎庆幸自己痛过了,否则他什么都不知道,还要独留齐榭一个人承受本不该他承受的痛苦更久。
而他以为是灵奴的心神攻击,一遍遍突然想流泪的冲动,心口突然的闷痛,原来是齐榭在某一瞬生出了万蚁噬心的难过。
难怪齐榭性情大变,明明眼睛里都是想说的话,却一次次低头,一次次把他推开。
难怪他每一次问自己往后归处,都只问一个人,从不谈自己。
难怪他要瞒着所有人,难怪他的性子变得这样淡。
因为他在启阵的那一刻就知道,这就是一场以命换命的买卖,与其让人后悔自责,不如什么都不说。
可是他又深知诏丘的性子,知道他晓得真相后会勃然大怒,他瞒得再好,纸总有包不住火的一天。
十五年的逼迫和困缚,有人痛到极致又挣扎到极致,无处可说无人可说,只好这样缄默下来。
诏丘咬紧牙关,撑着严温的手几乎要捏碎他的骨骼。
看看他都做了什么,惹出了什么?
严温被捏得发痛,但根本不敢撒手,半扶半捁,因为身侧的人一张面容已经苍白到怪异,他毫不怀疑,自己一松手,诏丘一定会给自己来一掌,伤上加伤。
他这辈子只见过自己师兄两次露出这样的表情,他没有看到往事,但隐隐约约猜到什么,如今看到他这个表情就下意识惶恐起来,严温低声说:“师兄,对不起......”
诏丘知道他要说什么,僵硬的摇摇头:“不怪你......他要是瞒你不过,就更别想瞒住别人了。”
按照齐榭妥帖细致的性子,说不定还会隔三差五搞出一个不大不小的伤来晃严温的眼,严温肯定会焦急地追着赶着让他疗伤,然后唠唠叨叨让他不要这么折腾自己。
这一切,必定是有分寸的,不会太过火让人看出端倪,又能消解严温久等不到他回山门的疑心,还可以徐徐图之,一边一步步地将困魂阵加强,让魂体和肉身愈发契合,一点点消磨魂体的抗拒之意,一边让严温觉得他修为已定,能够用出所谓的守阳术了。
真的近乎完美。
可是诏丘记得,他最不喜欢,也最不擅长撒谎的,如果齐榭被逼得说了几句无关痛痒违心话,甚至可以把自己关起来内疚好几天,哪怕那些话拙劣到一出口就露破绽,只是被他和严温当笑话听。
严温说:“那块玉佩,其实我悄悄放到了你房中,我以为他会进去睹物思人,届时一眼就可以发现那是你留下来的东西。”
诏丘摇头:“但是他没有。”
他很少回莫浮派,连年节也不过,敷衍露面又心不在焉地离开,他不会在生兰阁睹物思人,他只会跑到不明山去对着冰棺出神,或是用灵奴困住他的魂体,消解棺中魂体的疯狂抵抗,再试图入梦唤醒,一遍又一遍。
这十五年于诏丘不过棺中须臾,弹指一瞬,于齐榭却是长到无法跨越的天堑彼端。
心脏像是被狠力攥住,齐榭所遭过的阵法反噬,灵奴吸食和生渡灵力的痛苦终于在这句话落地的那一刻流回自己身上,窒息感和疼痛一起扑过来。
诏丘攥着严温的手臂,痛到无法呼吸。
他枯心竭虑给在意之人铺下的后路,竟然全部断绝在他之手。挣不脱甩不掉,世上最深的深渊,是他自己的业孽。
他该死。
诏长溟,你该死。
铺天盖地的痛意中,他晃了一下,突然强撑着站直身躯,扒开被衣袖掩盖的手臂,然后哑着嗓子对严温说:“长洐,帮个忙,封住我的灵脉。”
严温愕然。
诏丘咳了好几声,将浓郁的血气咳散了,又没命的催促:“我现在不冷静,我怕伤到他。”
严温迟迟不动手,诏丘不能自封,于是猛的将他拉过来:“阿榭会走的,我要去找他,快!”
严温这才手忙脚乱的依言动手了。
诏丘急匆匆迈出脚,又想起自己现在用不了灵力,倏然回身抓着严温:“送我回莫浮派。”
齐榭一定会走的,他一定会觉得自己做了很糟糕的事,如今错事败露,他要躲着自己。
可是压阵的痛苦从未消解,困魂阵和血灵奴的消耗会有多大,诏丘不能更清楚。
一瞬的承受都是剥皮抽筋般的痛,这么多年的执着,他的修为恐怕已经耗尽了。
没有修为,契约却没散,如此惨绝的两个东西会直接消耗他的神魂,直到他再无可以抵押的东西,变得如同废人,生不如死。
或者是,身魂共枯,不入轮回,没有来世。
如果到了这一步,齐榭怎么可能会站在自己面前,他一定会找到一个无人问津的荒村野地悄无声息的死去。
而诏丘只要想到这一点,就像有一把钝刀狠狠扎进心里,骨肉翻搅,痛得要命。
凌空山的大雪落到身上的时候,诏丘跳下不稽剑,一边跑一边为自己拢好了衣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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