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
诏丘拜访太山派的次数实在很多,但九成是在前头的一堆殿宇阁楼里,并不曾深入群山,去寻什么山洞。
夜色已深,即便山巅没有什么峻拔的树木,小径也看不太清楚。
诏丘只晓得自己是跟着小弟子左拐右拐,人声逐渐遥远到只剩一点模糊的回音,他似乎终于走出了弟子们居住的地方,中间还穿过了一条栈桥,到了某一座次峰。
然后第二个人迎过来。
这人要比小弟子高大很多,只是恐怕境界不高,感受不到周身的灵气,也不像一般的小弟子着白昙纹弟子服,而是换了一身黑色的劲装。
这一身打扮很容易融于夜色,但好在西岭山积雪深重,他提着灯笼行进而来反而显眼。
那小弟子规规矩矩行一礼:“剩下的路,就由这位侍者为长溟长老带路了。”
诏丘颔首,来人就微微擡起灯笼,对他笑了一下。
这人面容一般,气质内敛,若是换上下界常服,毫无疑问能藏进一堆凡夫中,笑起来尤其亲切,很容易让人放下戒备。
诏丘多看了他两眼,忍不住问道:“敢问这位……兄台,是什么境界?”
并不是他非要冒犯,而是他周身气泽太过浅淡,穿着这样肃然的衣裳也并没有杀伐之气,实在……不像是宗门人。
那人又微微一笑,因为雪地湿滑,他将灯笼压得很低,从后面看过去的时候似乎弓着脊背:“我是一名散修,修为浅薄,堪堪能维持在太山派的如常往来居住,因为执毓仙师每年会在下界待一段时日,仙师于我有恩,我是被带上上界的。”
他解释得多,诏丘想问的不想问的他都说了,诏丘自然颔首,回一句:“多谢告知。”
又走了一会儿,周围愈发安静,近乎死寂,诏丘一路缄默跟着这人的步伐,终于到了一个山洞前。
然后第三个人出现。
诏丘觉得有点好笑,这避世的地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荒郊野地,连小路都要分三个人才能记住,他摇摇头往前迈,引路的黑衣男子却不走了,微微颔首:“仙师,到了。”
这个称呼让诏丘微愣,不过他还没多想什么,山洞口的人已然出声:“长溟。”
原来是曹婉亲自迎了出来。
诏丘走过去,在一盏新灯笼的映照下,见得曹婉如今的面容。
曹婉的皮相是毫无攻击性的那一类,正是印了她的名字,温温柔柔婉约多情。
容色如山水,初视淡,久见愈青。
诏丘朝她揖礼:“曹师姐,好久不见。”
曹婉轻声轻气的:“进去说话。”
修士修行到一定境界,容貌是可以经年不变的,曹婉的面貌和气质是和往日相似的大气,端正之外多添几分忧愁。
且奇异的是,她并没有着任何一派的弟子服,而是穿着纯白长袍,腰上缀一枚纯白玉佩,行走时环佩叮当作响。
诏丘此行,是想薅一个见识不凡的太山派门人来给他解惑,人自然是越熟悉越好,但碰到曹婉却是他始料未及,不过这样也好,这位故人晓得的事情恐怕更多。
曹婉给他沏茶,茶水滚烫冒着氤氲热气,不过在微冷的洞府里一放,茶水又变得很合宜。
诏丘和曹婉的交情可溯源到很久之前,后者喜欢客套,但并不会啰唆,扔了一句话出来热场:“你很久没来了。”
这个很久,恐怕不是正月初一到十七的这种久,十五年前惨事,太山派的尊长大换血,和褚掌门同辈的都自觉归隐,而云见山不得不坐了掌门之位,一登位就要处理上一任掌门的后事,想想就很要命。
曹婉当时不过嫁给云见山一年,两人的幼子甚至都没有满月,这对夫妻年纪轻轻位高权重,不小心接了好大一堆烂摊子,万事互通,肯定知道诏丘不是真闭关。
这种事在她面前无需掩饰,诏丘笑叹一声:“运气不好。”
曹婉轻轻带过:“无妨,已然重逢,便是大幸。”
夜色渐深,适合长话短说,现在不是感慨往事的时候,她抿了一口茶,轻问:“是否有事用得上我?”
这句话还是很客气,但是也很感人,诏丘微微一笑:“言重了,只是想问一问,有没有一种稀罕的高阶法术,能让人与物灵结契?”
结契一类,多是人和人,物灵要强大到可以与人结契,必须是要能够化作人形,再不济也要有一个区别死物的躯体,好歹能蹦跳行走。又涉及到体理,诏丘并非医修,剑道和符道也不怎么和结契有关,所以他晓得的不多。
且这并不是他故意漏短板,而是太山派和莫浮派的弟子都晓得,两派祖师一同开山立派,打下的基业有相似也有不相似,譬如一些孤本,抄一份太麻烦,两人又不能一人扯一半,只好随缘,喜欢什么拿什么,如此传下来,两派藏书在某些方面可以互补,所以但凡谁在门中无法求解,都会无比自然且厚脸皮的敲了对方的山门。
曹婉一听,立即露出舒缓的笑容:“好说。”
他要的东西,太山派确实有,也确实是很珍贵的孤本。且她之前是宣殊门门人,门内一堆书册也被放到太山派,若地位不高,还真拿不到。
她说:“我为你手书一封,你拿去给看管藏书楼的小弟子,带回门派好了。”
诏丘一听,这话大气得过分:“送我?”
曹婉笑得眉眼弯弯:“送你。”
反正这么多年来,严温送给太山派的孤本也不少,那些东西她都看过了,送人也不吃亏。
诏丘这次来讨人嫌,只有这一个想问,心愿得了十分满意,也不打扰曹婉休息了,悠悠哉拱手要告辞。
他从坐垫上站起身,临走前突然想起什么,回首道谢:“有劳。”
曹婉和云见山学得一些作风,并不会大费周章的做场面功夫,简单送了他几步就没动,闻言一愣:“小事而已。”
诏丘拿了她的笔书,此刻抓着纸张的手指收紧,摇摇头:“我是想说,这些年,多谢你……”他本想说你们夫妻,但临了没多说,只是笑着,“多谢你照拂阿榭。”
他知道齐榭身上的一些本事是从这里学到的,弥补了他这个师尊缺席的遗憾,并非同门却能做到这个地步,必须要感激。
诏丘其实还想厚脸皮说:“请以后继续照拂。”
曹婉却突然开了口。
“因果轮转,都是为了心中所求。”
这个说法,诏丘第二次听到了,他直觉会从曹婉这里得到不一样的解释,于是微微回身多站了一会儿,“何解?”
曹婉的表情有点奇异,似乎是穿过他这层蛊惑人心的面皮看到了心底,不晓得是遗憾还是不可置信,“既然你不知,想必是有人不想你知,我就不多做口舌了。”
诏丘听得恨不能抓耳挠腮。
他知道宣殊门心法超然,但也不至于到这么玄乎的地步,他听得出来这是点自己,但不晓得究竟是点什么,一头雾水。
曹婉就多说了一句:“长溟,依你所见,世上无法跨越的东西是什么?”
诏丘想了想:“生死。”
人生在世寿命有限,人情轮回恩怨复杂,要么是身死,要么是心死。贪欲爱妒一类,可以拿起可以放下,唯有这一类,没有回头路,实在难以解脱,否则就不会有他们这样求长生和灵府清净的仙家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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