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5章
位于橘子州与狐沙州交界的一处黄沙绿洲,散落着几十个大小毡包,其中最显眼的一顶毡帐足有一丈多高,与一座庭院大小相当。仅就规模而言,除却慕容宇文呼延三大氏族,草原上其余人数最多的部族也远不及此。
往年每逢开春北契皇帝便会到各州巡游狩猎,这种习俗古来已久,早几百年前北契还没有铁王座,龙石州也没有“王帐”一说,皇帝在哪儿钵捺便在哪儿,与中原皇帝出宫游玩时暂歇的行宫大同小异,只不过北契到底没有中原皇帝那般财大气粗,想在哪儿建行宫就在哪儿建,故而早些年尚有四时钵捺之分,还专门设有四位时令官。直到中原士子北奔,外来风气不断浸染下,耶律姓氏第一位皇帝大手一挥便彻底将此归为陋习,后由几代礼官去芜存菁,最终演变成如今的摸样。
一老一少从那顶象征着王权的毡帐走出,并肩而行,身后跟着一名年约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以及一位头顶花白了大半的老儒士。这二人的身份与前边那对老少自是没法比较,但在北契庙堂上不可谓不清贵,前者是北院大王萧荀,出身于北契一等一的大族姓氏,在早年人才匮乏时是比黄金更金贵的读书人,尚未及冠便备受北契先帝器重。后者则是两府宰相游良佐,祖辈是旧南唐名望极高的耕读世家,其父曾在太学宫司徒大祭酒门下求学,差一点儿就与商歌当朝首辅季叔桓成了同门师兄弟。
四人行至一处稍远的斜坡下,一身白鱼龙服打扮的耶律楚才蹲下身,抓起一把覆盖在青草苗上的黄沙,轻笑道:“几年前朕刚及冠那会儿,随父皇来过此地,朕记得那时沙地还在几里地外,再往西南四五里有一汪几丈宽的泉水,这才过几年就都不见了,北契的风沙真是越来越大了。”
她转头看向低眸垂头,一副恭敬姿态的老宰相,笑问道:“听说宰相大人自幼长在中原江南,来关外之前都不曾见过黄沙遮天蔽日的景象,那些中原士子也是如此?”
游良佐呵呵笑道:“确实如此,虽有负笈游学的惯例,但多数学子都不愿跑来北边的贫瘠之地吃苦头,毕竟中原地大物博,有的是山川秀丽的好地方。”
“既没见过,那他们是怎写出,长风几万里,大漠孤烟直,这样的诗词?”
出身书香门第的老宰相愣了愣,一时间竟答不上来。
耶律楚才盯着从指缝间悄然滑落的细软砂砾,兀自笑道:“反正,朕若是没亲自走一趟江南,没亲眼见识过那些青山绿水,莫说写,怕是连想都不敢想世上还有那样的人间美景。”
北风卷黄沙,拂过几人衣角,风里嗅不出暖春三月,更嗅不出江南烟雨,背井离乡多年的老宰相没来由一阵伤感,龙石州的相府远比江南那间小宅院大了不知多少,只是无论种多少花草,无论工匠花多少心思打造,总觉着缺了点什么。
已是北契庙堂两朝老臣的游良佐笑叹道:“若有朝一日我北契铁蹄南下,若那间宅院尚在,老臣定请陛下去府上尝一尝地道的江南春茶。”
耶律楚才哈哈一笑,站起身拍了拍手,然后顺势又拍了拍老宰相的肩头,道:“游大人,你马屁拍的再好,朕也不会答应你方才在大帐内的提议,除非你有更合适的人选,朕尚且可以考虑考虑换一个南庭大王。不过你得想清楚,南庭二州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狼崽子,这个位置可不比北院坐的舒坦。”
游良佐脸色微变,沉吟半晌才道:“陛下明鉴,老臣自知那些个不争气的东西难入陛下法眼,但眼下朝中对谢时的弹劾数不胜数,若陛下以为征战西线非此人不可,也需得缓上一段时日,再另做打算。”
言罢,他不着痕迹瞥了一眼身边的北院大王,后者虽有些不情不愿,仍是附和道:“宰相大人所言极是,此人纵有领兵之才,但其自身品行不端,有关此人的风言如今传至满朝,照此下去,难免有损陛下威严。”
品行不端?怕是身份不正才对吧?
耶律楚才擡了擡眼皮,“萧大人有何见解?”
萧荀犹豫道:“微臣这里倒是有个合适的人选,出身宇文将军麾下的一员大将,夏侯芳将军,昔年两北之战,夏侯将军屡立战功,我朝两支铁甲重骑便是由此人一手打造,若由此人统领南庭大军相信朝中无人有异议。”
耶律楚才哦了一声,勾起一边嘴角,笑容邪气,“就是那个私下里骂过朕狼子野心的北院将军,原来他叫夏侯芳啊。”
萧荀显然不知情,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至极。
见他二人骑虎难下,一旁始终不曾开口的北契帝师缓缓道:“二位大人为国尽心竭力,陛下自有考量,若无他事,便早些回去吧。”
二人毫不迟疑,告退离去。
待人走远,耶律楚才冷哼一声:“朕才做多久的皇帝,这些所谓的老臣就开始打瓜分南庭的主意,到底是朕说了算,还是他们当家做主?”
老帝师双手叠腹,站在旁边,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也不搭腔。
四下没了外人,耶律楚才干脆一屁股坐下,继续抱怨道:“当时李长安杀进橘子州,若去的是朕,哪还轮得着给他们机会算计,白白赔了朕那么多粮草。真是……中原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老帝师微微一笑,“原本李长安中了申屠襜褕的豸蛊便是意外之喜,之后以粮草线为饵不过是将计就计,以李长安的才智不会看不出来这是个圈套,双方博弈若都看透了对方的下一步,那拼的便是时运。谢时延误军机,以至于呼延同宗始终迟了一步,没能在橘子州境内截杀李长安,最后遇上了及时赶来的玄甲铁骑,只能说是陛下时运不济。”
耶律楚才好笑道:“帝师说这话就不厚道了,怎能怪到朕头上?”
江神子轻笑道:“人心亦是时运之一。”随即又收敛了笑意,板起脸道:“北雍武当山如今天时正盛,陛下往后不可再有如此莽撞之举。”
耶律楚才打了个哈哈,赶忙转了话锋道:“那以帝师之见,夏侯芳此人可能用?”
江神子微微点头:“不过看陛下如何用,是用在战场上,还是用以战场之外。”
耶律楚才擡头望向南面,仍旧是满眼的飞沙走石,她眯了眯眼,“既然满朝都不看好那个姓谢的家伙,那就让他去西域再会一会那支敢在朕的地盘上撒野的骑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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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从武当山回来,正赶上清明时节,家家户户门前都插上了柳枝。
大清早便有不少人出城,前往古阳关那座望魂丘祭拜,待到日上三竿,北城门更是人流如潮。
难得换了一身常服的燕白鹿拎着府上管事一早便备好的纸钱香烛,独自出了城门,直奔北雍王府。李长安好似料到她要来,已在府门前恭候多时,二人相视一笑,未曾多言,继而往清风山去。临上山前,李长安问她怎不喊上未过门的媳妇儿一道,反正迟早要见公婆的。燕白鹿斜眼看她,反问你不也没带上王妃?李长安打着哈哈,说今年就不带了,来日方长,以后年年都要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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