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律师事务所，孔蒙扑她一个满怀。她长高了，相貌更加标致，穿得漂漂亮亮的，真像一个真正的公主。年纪小，还不懂何谓死别，只抱住阿莱狂喜：
“郑姨，我好想你。爸爸说我还会再见到你，你真的就来了！”
阿莱鼻子一酸，抱着她，闭紧了眼睛。
孔现站在屋子的一角，默默地看着她，看着他的小姐，十分痛心。
厉少愚警觉起来，还不等他问，林律师已拿着遗嘱出来，寒暄过后，便开门见山道：
“孔先生将他的私产分成了三份，其中两份平等地分给了小姐和郑女士。郑女士那份，只要在这里签个字就能拿到，还有一份，不算太多，是想赠予您厉先生，他知道您在学界颇有人脉，所以想请您以后在小姐的学业方面多加照看。”
说着便递来一张支票，厉少愚拿到手里，只觉烫手，数了数，零多得简直晃眼睛。他坐在阿莱身边，等待她发话。
他们不缺钱，可谁会嫌钱少？阿莱对遗产的数字不关心，因她还没想好。林律又说话了：
“先生说，这些钱不单是对您荒□□春的补偿，同时，也请您以后有空常去家里探望小姐，小姐还小，需要人教育、引导。他相信您会是一个好玩伴。”
阿莱抹了泪，问：
“她现在的监护人是谁？”
“是孔静仪小姐，她的姑妈。”
“好吧，”阿莱接受这笔巨款，“你待会儿给我们留个地址。”
林律这便把协议递过去，阿莱坦然地，在上头签了字。待到出门，才注意到孔现，一直幽幽地跟在身后，像丢了魂一样。她没忍住，问：
“他——有留下什么话吗？”
“有。”他自贴身口袋里摸出一个信封，递去，“这是小爷留给您的信。是他在世上最后的东西。”
她接过，看见那熟悉的馆阁体，豆大的泪花便簌簌滑落。
信是孔可澄写给她的——他祈求她的原谅。
是这样写的：
Hi，阿莱，你好！
她想象不到他写信时的语气和心情——他和一切和解了吗？还是怨恨着她，怨恨着他们？为什么他会带着孩子搬来纽约？就定居在他们的几个街区外。
阿莱一字一句地读下去：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肯定已经不在了。自回到重庆，我的生活终于恢复往日的秩序，但我已经不如昔日强健，我是一个残缺的人了，终日躲在防空洞里，听战斗机在头顶轰鸣。
闲着的时候，我把你的书全翻出来拜读了一遍，如今的观点比你在北平时要更加激烈、先进，哪怕再过三五十年，也不至于落后。你是个厉害的女人！
战后，我带着阿蒙来到纽约朝圣，没多久便听说你们也定居于此，我很开心，有几次想带她去看你，但又有种类似于“近乡情切”的思绪绊住我，故拖延至今。
常言道“人死债消”，那我死后，我们的债也差不多消了吧？我已决心赴死，只请你在我死后帮忙照看阿蒙。她很爱你，像我一样地爱着你，我希望你能在百忙之中，分哪怕一点点的爱给她，让她有一个不错的童年。
这里太热闹，热闹的地方，总有不尽的寂寞。旧朋友，新朋友，都无法忍受我的脾气，但还好，我姓孔，我总是有那么多的朋友。
过年了，我很想念妈妈做的马蹄馅饺子。
我近来总梦见北平的家，梦见你坐在窗台上看书，吸烟，梦见我们不停地吵架、和好、吵架，再和好。梦见你叫我的名字，伏在我膝盖上恸哭。
可惜你不爱我。不过，幸好你不爱我。我要死了，如果有一天你们要回到北平，请把我一起带回去，将我埋在那棵槐树下，我想再看一次洁白的槐花雪。
不说了，祝你和少愚兄健康平安，白头偕老。
祝你终身幸福！
可澄
当阿莱把信收起，泪眼朦胧地往向窗外，汽车正路过唐人街，这繁华热闹之地，霓虹闪烁，秋风一扫，卷起漫天飞舞的黄叶，街上人影憧憧，往来匆匆。
对街的汽车里有一个青年的侧影。他穿藏蓝色亮绸纱长袍，衣扣是一一粒粒饱满明亮的珍珠，胸前佩一块儿金色怀表。
一眨眼，便已没入人海，无影无踪。他是谁？
他会是谁？
恍若隔世般。也许，是少年的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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