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少愚接过宋潜的烟,点燃吸一口后便夹在指间。乳白色的烟雾弥漫开来,雾里看花,更有别样的美。
终于能正大光明地看向阿莱。他问:
“阿莱,你最近有写文章吗?”
自从孔可澄出事,阿莱就再没提笔过,但既然是厉少愚问了,她就决心无中生有地表现一二,好叫他放心。忽想起书房抽屉里的一沓旧稿,便信心百倍地对上他的眼睛,笃定答:
“当然。”
“写的什么?”
“一本短篇小说。”
“我拜读过你的书。”他笑。
罗伊曾是一家美国出版社的主编,厉少愚下了死心要带阿莱走,借她铺路是一定的。取过酒,单给她倒上,问:
“您看过她的书吗?”
“没有。”
罗伊生于中产家庭,缺乏政治权利,因而没有政治思想,当然对孔家的人不感兴趣。虽然和阿莱见过数次,但在今天以前,只是笼统地认识她,知道她是麻雀变凤凰。
厉少愚思忖片刻,决定说出他们的关系。
“您大概不知道,我和她从小一起长大,我看着她从一个小姑娘长成一个大姑娘,一直这样温柔、文雅。她的生活环境很优渥,文章却是现实主义的,稚嫩但是辛辣,而且没有延续老一辈作家的倾向,在新一代作家里非常难得。她写过‘讨厌书里的女性角色是男作家刻板印象的产物’,诸如此类的观点还有很多。您得空一定要看看,您会喜欢的。”
自从嫁到孔家,见识过上流社会的生活,阿莱便一心开拓人脉。她乐意结识孔家的朋友,不管是商界、政界还是学界,但旁人同她交往始终迈不过孔可澄。这种难以得到客观看待的处境,令她的个人发展十分受限。
厉少愚主动帮她在出版上铺路,她愿意归愿意,但打算保持缄默。假若能够借此机会建立完全属于自己的社交关系,那么将来脱离孔家后,不至于一落千丈。
罗伊抿一口酒,眯起眼,视线随意在他们脸上游移,然后漫不经心地问:
“我记得了,她的书是以男性视角对女性的处境进行分析?”
“是。”厉少愚自曝其短,“我不得不承认,作为一个男性,我最大的盲区就是‘女性生活经验’,在看她的书以前,我根本意识不到。”
“有趣。那你何不推荐你先生去看?”罗伊对阿莱产生了兴趣,转身看住她,“你下本书的稿子可以先给我看。”
“好,谢谢您。”阿莱也很恭敬。
罗伊玩笑地问:
“你丈夫会看你的书吗?”
阿莱不明白她的意图,诚实地摇头:
“不知道,但我认为他没看过。一是他很忙,二是我们不讨论书里的内容。”
“看吧,男人都一样。”罗伊转向罗莎,还问:“那你看不看宋潜写的剧本?”
罗莎点点头,眼睛被点亮了,“当然。”兴奋地分享,“他喜欢把罗马神话故事融入当下,不过两国文化背景不同,显得有些生硬,没有杂志和书社肯收。学术性的文章呢,只写过酒神和日神崇拜。我个人比较喜欢酒神那一篇,写得非常棒。”
“听说你在香港也做酒神崇拜的研究,”罗伊为包括她在内的三个女人做出定论,“你们很相爱,但我们的丈夫似乎不够爱我们。”
众人相视而笑。笑的又不是同一句话。
长久以来,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罗莎夫妇总在怀疑这婚姻里的一切,但在最易显露又最被忽略的精神世界里,他们一直是彼此的向导和依靠——
如果没有罗莎,宋潜不会对意大利文化产生兴趣,不会喜欢罗马神话,不会写酒神崇拜的学术论文。
如果没有宋潜,罗莎不会真正走出家庭,不会正视自己的渴望,不会通过边缘性行为寻找自我。
在道德上,出轨固然不可取,但当一名女性深陷于“妻子”“母亲”的角色,却唯独没有自我的时候,在混乱中,出轨也许是最简单快捷的暂时性抽离方式。因为在一个不是“丈夫”的男性面前,她的一切行为会出自本能而非社会和文化赋予的职责。
他们心有灵犀地望向对方,一瞬,泪花乱转,谁都没有开口,却都明了。
顾怒安夫妇则不同。他们相识于大学时期,在最志同道合时选择结为连理。成婚后,罗伊继续在出版社工作,顾怒安受邀到燕大任经济学教授,谁都没有让步,从此开始异国婚姻。
在那三年间,顾怒安一再诉说自己身在异国的孤独和相思,最终打动她辞职来到北平,自此便走下坡路。
年轻时,她尚有心力在写书,本打算让丈夫读过再进行修改校对,因长期没有反馈,所以只能埋头写完寄回美国发表。后来顾怒安的研究课题一个接一个,便心安理得地占用她的时间,这些年来,她负责帮他修改润色,慢慢地变成他的助手和全职太太。
旁人称他们为“神仙眷侣”,但她的自我和付出极少受到认可,她不满、难过,却没有发泄机会,因为在所有人眼里,顾怒安是个好丈夫。故她能和阿莱感同身受。
从这短暂的谈话中,罗伊感受到——厉少愚近乎盲目地爱着阿莱。他欣赏她,甚至是崇拜她,他愿意花大量时间阅读她的作品,分析探索她的精神世界,最重要的是,他会评价但又不会批判和轻视她。
男性对女性的傲慢在这里消失了。罗伊很羡慕。
厉少愚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博得师母对他们的好感。
顾怒安但觉失了颜面,有些尴尬地解释:
“我不看是因为我不懂,难道你希望我给你不专业的修改建议?”
罗伊丝毫不让,反驳道:
“不不不,我只需要你以读者的角度告诉我写得好不好,但你看看你书柜里,我的稿子早就积灰了。”
“我没那么多时间。”
“那为什么少愚有时间?”
“他年轻,而我已经老了。”
“别找借口,我是在你年轻的时候才写书——”
眼见师父师娘要开战,四个人眼神一对,立即脚底抹油。开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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