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他真切感受到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坚冰开始融化,只要足够耐心,就总有完全破冰相见的一天——厉少愚、小寒、邱诚、门第、牢狱还有上海,都会随着时间消散,他们会在北平重新开始。
他们是孔先生和孔太太,他们会生儿育女,共度一生。
阿莱睡不着,一合上眼就想到厉少愚。他的气味清新,身材匀亭,小腹和手臂肌肉看着硬,摸起来却很软,阿莱尤其喜欢他的腿,很结实,每次伏在膝盖上面,都会是一场奇妙旅行的开端。当他的指尖划过皮肤,她的身体会发热,然后等待,等待......想来想去,她终于感到自己的一切苏醒了。
凌晨四点下了暴雨,阿莱生生被门窗的颤抖惊醒,在黑暗中,惊惶地想要抓住一只手,以找到依托。
自成婚后,孔可澄愈渐神经衰弱,睡眠浅,被雷声一震,自然也醒了。这一天太疲累,他在书房和衣睡下,但见窗外亮如白昼,忙起身过去。
他不知道她怕不怕,但总要过去看一眼,图个心安。
推开房门,飞来一道闪电,映出她绻在床脚发抖。
“我来...陪你,行吗?”
阿莱抱紧双膝,把头埋进去,她的身体和动作,已然暴露内心的恐惧。
“别害怕,我陪你。”
孔可澄赤脚进去,先在床沿坐下,柔声细语地安抚,直到她不抖了再哄着睡下。阿莱两只手绵绵地抓住他的手臂,仿佛在从中汲取对抗黑暗的勇气。
他往她手背轻轻一按,问:
“你要我留下?”
“留下。”
孔可澄上床侧躺下来,一臂让她枕,一臂自身后搭过她的腰身,尽量不让自己僭越。身前的呼吸逐渐镇定,他的目光悄然落到她脸上,哭过一场,脸红肿着,既颓唐,又痛苦。
良久,阿莱侧身把眼睛闭上。
他沉默了一阵,然后靠过去,用火热的身体把她包裹起来。阿莱没有阻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添了头疼的毛病,一紧张,右脑就像被紧箍着,要命的疼。
此刻,正疼着。因此孔可澄并非孔可澄,而是她自我安抚的工具,或者说一个影子,让她不那么孤单。
他们之间建立起一种模糊的联系。
孔可澄守护着她,因在夜晚,胆色回来了,于是说出一段令自己都惊异的话:
“阿莱,你知道我有多爱你,从我们遇见那天,我就开始爱你。我从来没有隐藏过我的心意,是,你说过有未婚夫,但我认为那只是一个约定,随时可以推翻,而且你被绑架的时候,我觉得他不能保护好你,所以才横刀夺爱。我原以为,只要你在身边我就能快乐,如今我才明白,自己太贪心了,我竟然肖想——有一天你会爱我。我愿意等那一天到来。”
阿莱头疼欲裂,擡手不断揉着右太阳xue,以期专心听他说话。雨声渐缓,她犹豫过后,忍着痛苦,冷淡而有力地回应他:
“我们说好了,你放过他,我任你处置。现在我已经兑现承诺,你愿意做什么都可以,但千万别跟我讨论‘爱与不爱’‘求与不求’,这对我们没有任何意义。”
她说得对,孔可澄想。她从始至终爱的都是厉少愚,为了他,才肯委身自己,哪怕心不在,但到底人是在的,这就够了。他们还年轻,日子刚开始呢,说不定真会有那一天的。他强颜:
“好,我以后再也不会说这种话了。”
“谢谢。”
“你头疼吗?”
“疼。”
“你是不是偷吃我的安眠药了?”
“有时候。”
“明天我让医生过来给你做个检查,可以吗?”
“不用。”
阿莱枕在他臂弯里,好似被沸腾的热水包裹,时间一久,神志更不清醒,思绪在脑海激荡,拉扯她从这荡漾的陷阱退出来。这不是赌,而是挑战,一旦他控制不住,她也就守不住防线了。
实在动弹不得,就这样吧。
孔可澄深知,她的生命现在全凭两根细线吊着,一是清白,二是厉少愚,不管失去哪一样,都会令她毫不犹豫地选择自戕。他想要她,更想要的是她的灵魂,而非身体,所以眼前的漠视和暴力通通可以忍受。
——只要能够怀抱着她。
翌日午后,用过饭,阿莱倚在床头,孔可澄坐在床前为她读报,温馨而美好,医生由佣人引来。孔可澄放下报纸,起身寒暄。
那洋医生名唤Mars,是个金发褐眼的西班牙人,留一把络腮胡,约莫五十几岁,是孔可澄少时的家庭医生,很亲近。近来去孔家看诊,自然知道他的情况。自闲谈中转过身来,Mars问:
“孔太太,你哪里不舒服?”
“没,是他小题大做了。”
孔可澄忙接言:
“她最近总失眠、头疼,有时候要吃安眠药才能睡着。”
“别紧张。”
Mars走至床前,先用听诊器检查心跳,后用手电筒检查眼球,再例行常规问了几个问题,最后一诧:
“你的经期规律吗?”
“以前规律,近两个月乱。”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不记得了。”
阿莱在心里默算,发觉有四十几天没来过,但他们明明没有失控过!怎么会?怎么会?还不待Mars再问,她已经知道即将面对的问题。目光悄然扫到孔可澄身上,她发现他很局促地站在桌子旁边,不住地咬自己的大拇指。
四目相接的瞬间,孔可澄的眼睛变得亮晶晶的,已然被泪水渗满。但泪水包藏不住祸心,他冒出一个念头,斩草除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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