睚眦
他走出闭关洞窟的时候,太山派落下了长久的雪。
他最敬最重的尊长,都死于一个上古大阵。
阵是叫重质化魂阵不错,但并不是几位尊长要去复活什么人什么灵物而另开的大阵,而是他们在某一个地方找到的残阵。
阵法半阖半开,周围全是枯死的草木,居于此地的村民哪怕是路过的一条幼犬,都会在残阵的效力下疲惫昏颓,精气溃散,长此以往,不晓得要拖死多少人。
若想彻底击毁,就只有大开阵法,亲自入阵击破。
那道残阵是望云宗前尘罪孽的最后遗迹,是闻理长老匆匆奔赴遂宁城,在云见聪的剑设虚境中得见的一切。
原来当年的大阵从未真正开启,只是他的父母一心痴妄,可笑的想要借着这股强力修成正果,没想到阵法只开了一半,他们的修为难以掌控灵力磅礴的阵界,轻易就死了。
而残存的大阵被望云宗的诸多弟子以命相封,囫囵困缚,在遂宁城的某个荒地飘荡了几年。
直到云见聪找到它。
望云宗惨事,本就生于妄想和歪路,为世人不齿。
他是被师兄弟护下来的,运气好,再拜师门还能被师兄和师尊护着,甚至护得更紧,修行多年门中弟子没人敢在他面前再提这桩丑事,让他慢慢的落了伤。
但云见聪是自己犯禁偷溜下山,不知运气太好还是运气太不好,成了唯一一个可以被群起攻讦的丑疤,不愿再追大道,随手摸了亡故宗门的几本书册,游走下界多年。
云见山站在洞外接下一片雪,心里很明白几位尊长都是怎么想的。
他们脾性迥异,但在某些地方又相似得很。
他们必然是觉得,阵是守生阵,可无论重生还是飞升,都不见得是走了最正的路得到的结果,更何况事到如今,惦记这东西的修士大多抱着不太妥当的念头,很容易引争执。
且千年前尘中,没一本书册和传闻说有人真的借此法修成正果,可见华魂为假。
至于重质,已然造了这么多杀孽,干脆就不留了。
启阵需要以亡魂为引,于是他们捉了一个小鬼童。
那是一个夭折的孩子,原身恐怕是被生生扯破,她的骨骼全部错位,满身狰狞的伤疤,手脚各断一只。恐怕也没有亲人,无人立碑上坟,连草席都没被卷过一次。
闻理找到她的时候,那么点大的小姑娘双眼木然大张,尸身肿胀,被一个又一个心怀不轨的修士潦草缝补又利用过,辗转到了云见聪手里。
被渡了邪念的小鬼浮在一片脏污的池沼中,眼珠浑黑。
闻理小心的捞出小姑娘,为她换下衣衫,多此一举地收拾好伴随尸身淤黑多年的伤口,困住云见聪,等着闻端来。
却没料到,闻端还会带上云见山。
前后因果诸多细节,云见山都只知晓得一个轮廓,其他的全是在七星容象阵中见得,唯有这件事是他亲身所历,永不能忘。
他想,自己真是罪孽深重啊。
哪怕日日勤勉,跟着师兄下界治病救人,好好修行练得一身卓然的剑法,不知道灭过多少个罪孽深重的邪祟鬼魂,受了多少人的感激,修得满心悲悯温和,都不能消除自己宗门,自己父母的前罪。
他亲手杀了云见聪,断绝前尘,都无法消除前罪。
出身由不得自己,他曾是望云宗的弟子,云见聪的师弟。
哪怕师尊和师兄替他挡得再好,总有那么几句会在下界的时候落到耳朵里,让受恩的人投来奇异的目光。
褚阳总是劝他,说这些事情并不是他亲手造成,那就不要苛求自己,君子论心不论迹,在他心里,云见山就是世上最好,最一身清明的师弟。
能让褚阳说出这样的话,简直比杀了他还难,云见山稀奇得想笑。
可是他不是旁人以为的清白无垢。
那天的阵法,其实是他最先找到的,只是他在结界的另一侧,长溟和长洐和他相对,被一位掌门阻隔了视线,又心不在此,所以才没立刻看见。
如此大阵,强破必然伴随着风险,若生异象,恐怕会招来什么人让事情变得更加难测。障眼的高阶法术是褚掌门亲手设下,诏丘和严温发觉不了也解不开,但是他可以。
他惶惶然到了山巅,破了障眼法。
他执着的守在师尊身后的结界外,看他们的面色越来越虚弱,疯狂祈求有人能来,希望多多少少能帮一点。
但他的到来激怒了鬼童,浑黑的瞳仁转与不转都是一样的,但遍布整个眼眶的黑色木然移过来,他隔着金光辉煌的壁界,因为这个对视悚然心惊。
闻理长老镇压她身上深重怨气的时候,云见山就在门外。
她记得自己,却不信任自己。
鬼物的抗拒和杀意都是纯粹而毫无道理的,又因为无论生死都倒霉到了极致,但凡有所波动都会生出大凶戾气。
几乎是鬼童微微动身的一瞬,闻端掌门就皱着眉,在茫然不知外事的人阵合一中阖上了眼。
几位尊长都不喜欢倚靠外物,即便是修士,知道也向往仙家的东西,但毕竟是凡人,脱不得尘世,凡事更信事在人为,对阵法的秉性劲力和自己的本事都有把握,绝不会贸贸然行事的。
更何况,他们四人全部修为了得,各居其位,无论是要破一个阵还是要开一个阵,都不至于赌上性命才是。
别人听了谎话,都以为他们是创设大阵,出了错漏憾然长辞。
连严温、诏丘,甚至是自己的师兄褚阳,都以为他们是在破阵的时候出了什么差池以至于全盘倾覆。
却不晓得,原来是这样的因,这样的果。
他还记得漫天风沙在阵中积聚成风涡,金光大阵浑黑一片,风声好不容易偃息的时候,他终于能看见阵界,却立刻踉跄跌坐在原地。
有人手持长剑,有人倒在血泊中,有人静静垂首,终于睁开眼,却是死相。
他的师尊,有一双清浅的银色双瞳,像是隆冬时最浅的如镜湖泊,无论万事万物是什么颜色,墨黑一团脏污一片,还是朱红一抹烈焰烧腾,都能在他眼底映出残影。
但那天他只看到涣散的瞳孔,和手中早就松掉的结印。
云见山擡头笑了一下,像是在嘲讽多年以前自以为是的自己。
褚阳不再试图挣脱严温的桎梏,用了最好笑的法子,生生踩了他一脚,在严温吃痛松剑的当口隔着很远的距离渡来灵力。
纯白如丝的气泽一分为二,绕行周身,渡在他和诏丘的伤口上。
剑伤最边缘结了痂,但破口就是破口,从前胸一直痛到心脏。
太山派的法术最为低调温和,褚阳的弟子牌中所容的也全是可以疗愈人的至纯灵气,云见山见过很多次这样的场景——褚阳一脸威肃在救人,而他在一边焦急又缄默的看着。
但这一次不一样。
他回过头,对着褚阳:“师兄,算了。”
染血的手指抚上心口和脖颈的两道伤,殷红鲜血在身上任何一个位置洇出斑驳的血迹,是他故意穿了不避脏的长袍,故意看自己成为这个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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