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山
数以万计的手指从地底抓爬而出,在漫无边际的荒山之顶破开深土,带着几欲抓破天穹的架势,如同尖刀破空,煞然袭来。
阵法显象会承阵主念力,这一点所有人都很清楚,但诏丘不是一般的阵主,他是创阵人。
换而言之,这东西有多狠戾,就表明诏丘创阵时倾注了多深重的念力。
晏清从未如此彻底的感受到,阵法会和创阵人有多么深切的联系。
长达十数丈的金线跳跃到脚边,如同锵然刺出的细线,带着削肤断骨的力道倏然旋转起来,金线延荡之处,深色的土色都被蒙上了一层如梦似幻的光辉,随着金线绕行的痕迹一层一层荡出涟漪。
同色幻手密密麻麻,几乎布满了整个阵界,旋割的金线昭示阵法的杀意,几乎晃出虚影,却难以对这些幻手有丝毫影响,而是给这些东西渡上更加华丽,近乎是奇诡的光芒。
晏清能接触到的修士里,大多是当代名望颇高,或是修为深厚前程了得的各门各派尊长或是其座下亲传弟子。
这些人或多或少熟于几道高阶阵,能凭一己之力将阵法发挥到无与伦比的地步。
譬如困灵阵,又譬如容象阵。
也归结于此,她得见诸多无边光华的高阶大阵,按理来说早就该对这样的场面无动于衷,再不济也能稍微淡然一些,却在阵法显露的一瞬,难以避免的悚然心惊。
阵法的虚象,十成是承了创阵人的心念,此人要它如何,它就得如何,因为阵法脱身于创阵人,如同被其亲手捏造,一点一滴,千万变换都不过是那人心念的显象。
千万幻手蒙着金光破土而出,如同从地狱爬向人间的恶鬼,筋骨紧绷凌厉似锋,嘶嚎着要将高居尘土之上的人一起拖往炼狱。
底土震震如立巨鼓,几乎震碎骸骨的麻意正好爬到脑后的时候,晏清看见站在阵中的人淡然站起,一无所觉的弹开了指尖的几颗血珠。
那是诏丘故意为之。
第一滴鲜血落入阵中,正好落在金线迸发的源头,只一瞬,彻骨的麻意就消失了,漫无边际的阵界倏然收束,停在了齐榭和严温的脚尖之外。
一把她不识得的长剑漠然扎在森然土层中,诏丘瞥过刀剑折射的微光,微微挪了挪步子。
第二颗血珠落在割扫而来的金线正中,剌割的攻势瞬间停住,无边阵界只剩下朦胧的金晕和几条颜色深些的线条,像是被铺展开的底画。
到这时,阵法上唯一还在挣扎扭动的,就只有攀附的澄金幻手。
肢体面容一类,千变万化不好掌控,但凡捏得不对都会很难看,所以涉及此道的创阵人一般不会生造出什么面孔,而是依据自己所见,扫出自己最喜欢,或是最讨厌的模样,作为阵法的显象。
困魂阵的千万幻手探地逾三尺,自然而然扭出了指甲、指节、手掌、手腕和手臂。
灭生阵既然要杀人,那很容易被造得丑陋,以世间极恶之相面对阵主存了杀意的生灵,最好能吓死对方,恶心死对方。
但诏丘这个不一样。
诡谲的幻手长短不一,却毫无疑问都有极其凌厉漂亮的骨相,手指纤瘦,指腹极薄,明明金光泛泛,却像是拢着一层近死的苍白,腕骨突出,牵扯出流利森长的臂线。
千只万只抓探在一起的时候,有一种纠葛到死,爱恨交织的美感。
以貌惑灵,以力杀灵,颠覆人心喜恶,可谓心机深重。
晏清没见过这样的灭生阵。
但她恍然想起,自己少时见过这东西,不过远坐在席上,和当时的高台深隔了十万八千里的浓重白雪,只匆匆晃过一眼那铺天盖地的金光。
当时那汹涌的金光缠裹着她未来的师尊云见山,也和另外两名修士纠缠拉扯,现在却掉了头,一致向内,缠住了诏丘的神魂。
而最接近阵眼的漂亮线条,无一例外,全部死死扎进了诏丘的身躯里,钉住了创生者。
诏丘手上的大半血都蹭在了土上,将微冷的土层都融化了一块,但不多,只是小小一片,还不会让齐榭生气。
至于他指尖剩下的那几滴......
他的眸光在地上粗略扫了一圈,微不可察的叹了一口气。
他修长匀称的手指被血液缠成一片惨红,白皙的肤色原本勉强能看,经此一裹却变成了死一样的白。
如雪白发垂落,他伸出干净的手捂住阻碍动作的长发和衣袍,慢慢躬身。
指尖和幻手相触的一瞬,血珠从上至下渡了过去,如同在一捧水里滴入浓墨,被拢住的幻手指尖瞬间成了澄金带红的颜色,漂亮得令人心惊。
诏丘一手拔剑,一手维持姿势不动,微微侧头对他们说了一句:“退开一点。”
破魄冽啸一声,招来一道惊雷。
不久前才见过的乌云翻滚扑涌而来,眨眼间聚成深浓的一层,黑压压停在诏丘正对的九霄苍空。
云层墨黑,内里滚出几条极其锋利的电光,如同被闷住太久的森白鬼火,就要燎破云层直劈而下。
齐榭和严温的隔绝法阵快要融成半圆的时候,头顶轰隆一声巨响。
诏丘擡眸朝某一处眺了一眼,指尖微蜷。
森然白电劈到眼前的时候,一道可破雷电的白光锵然横扫,破掉了齐榭和严温设下的阵界。
紧紧抓裹小腿的幻手愣了一下,从诏丘的身躯里抽出,似乎倏然变得温柔起来,在空中凝滞片刻,化成金色水流,哗啦一声散入阵界。
水花四溅扫了诏丘满身金色碎点的时候,雷电劈了个空。
诏丘立身远望,对着匆匆赶来的褚阳说:“褚师兄,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瘦长的一抹雪白身影孑然立世,褚阳持剑杀来,瞬息就到了诏丘眼前,并没有多解释,漆黑的眼珠微微转了一下,只说:“长溟,抱歉。”
困魂阵还没破,现在也不是很着急了,诏丘听到他这个话就开始头痛:“打住!”
褚阳这辈子都没给他道过几回歉,唯一可以参考的前鉴,就是他把自己骗进了好大一个局中,差点让他竖着进去横着出来,现在诏丘听到这些字眼就大感不妙。
他微微叹息,将负伤的手背到身后,因为角度刁钻没让任何人看见,然后才不无遗憾的对着身前的人。
“我之前和你说过,我就算再聪明,你我相交多年,若你再次诓我,我未必有能力分辨出来。”
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他信褚阳,从不怪褚阳,因为他为何如此行事自己大概能猜出来,毕竟是他造的孽,被前债追着讨几笔利息也不算冤枉,所以褚阳之前种种,他都可以忍受。
但人心是遭不起一次次利用,和一次次欺骗的。
这也就注定了他可以被骗一次,却未必受得住第二次,更何况下手的是他友人。
他们年少相识,交际延绵,以前尘往事为起始,必然会深展到往后岁月,能挡得住千万种刀砍剑劈挑拨离间,受得了恶意谩骂和诡然算计,却不能是刻意为之的欺瞒。
而且是这么多年。
褚阳的乍然现身,最一头雾水的就是晏清,她茫茫然立在一片旷寂之中,一身的霜寒被无故生出的心悸抖得干干净净,她顾不上困魂阵对外人的排斥和吞噬,飞身踏来,不敢相信:“师伯......”
微微转动的眼珠漆黑如墨,点过来的眼神却清明如镜。
晏清见过很多次这样的眼神。
褚阳确实身居高位,一身威肃,极其擅长挑人毛病,待人待己都无比严苛,但可能是自己和他关系匪浅,又隔着云见山这一层,褚阳的威慑总是有分寸的,会在她面前收敛一大半,像是一种偏爱。
某一次她摸了一把凡剑试图再现剑谱上的招式,反被这东西割出一道深长的伤口,嘴巴一瘪就开始哭,肿着眼睛在西岭山乱跑,满脸都是泪,腿脚走得发麻,手心里的血红淌了一片,跟着她的足迹一直滴答到某一处偏僻演武场后的雪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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