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虚景如潮水退去,层层暗淡,像是被缓缓收束的一场美梦。
而大梦乍醒,严温浑浑噩噩孑立其中,看着熟悉的生兰阁一点一点化成青烟几缕,曳然游来,雾气尾迹里还带着楼阁上的琉璃瓦古色,吞没了高耸微颤的梨树,带着一抹熟悉的飘渺深蓝,如同启阵之初缠裹的那样,克制有礼的贴上他的手臂,然后散掉。
曾见过的雨中天色消失不见,雨声仍有余响,却还给他一场白烛摇曳,灯火缱绻的空旷。
直到和同样愕然的诏丘对视,他都未能从虚景中走出来。
严温分明是回归现世,身边是同样从虚境中脱离的师兄,寻找了十五年的旧物就握在手心,他却满目荒唐,讷讷呢喃:“是不是弄错了?”
脚下是洞窟的青砖冷石,砖石延绵铺盖,往前几步是缄默的先祖玉牌,在数层暗色石阶上交错陈列。
玉牌前是静默矮烛,澄黄灯火映着层叠各异的名字,火舌偶尔会在朱墨上勾勒过,又颤颤巍巍打向牌脚,在身前身后,堆出昏暗摇晃的落影。
严温茫然的瞥着这些暗影,手指颤了一下,正好压到玉鉴的边缘。
他乍然松力,细腻的玉器触感独特,凉意一直渗进骨缝里。
最近的一块影子淌落地底,烛火被折射成阴森森硕大一片,边缘跳动不定,只有接近烛脚的某一处巍然不动,被什么东西遮出刺眼的棱角。
严温愣怔许久,在最近的一处玉牌边摸索,最后从支脚下取出一方白纸,沿着折痕打开。
纸上字迹朱红,落顿微乱,但依稀可见是一笔好字,可惜以手绘就,很不讲究。
烛火兜照,他们终于看清了其上字句。
吾徒长溟,吾徒长洐:
今我所言,字字肺腑。
鄙某余罪,万死难抵。前错已铸,无可转圜。
魂归大地,魄犹残存,以我余念,交诸后事。
今之莫浮,为汝二者,
洐为正首,谦谨大光,为日普照,宏怀我荒。
溟宜为佐,内疏坦荡,为木生直,依水化畅。
交托诸业,不辞责当,定汝二子,传道光长。
罪孽消退,诸君无恙,身清澄荡,前程无伤。
师尊罪孽,至此终结,溟洐二人,自当珍重。
喁喁切切,师,闻端歉首。
严温垂首看过,突然张口忘言。
其实对于闻端的寡言少语,他是偶有微词的,不过并不明显,也从未直白表露,只会在看到诏丘和闻端一来一往的时候冒出头。
但他又不瞎,知道这很大一部分都是归结于自己的狗德行,即便闻端有时靠近,言辞一如既往扼要,内里意思却明晰,说要为他提点指引,严温也是自己怂兮兮跑掉,事后任随诏丘嫌弃他不争气,然后咦嘘感叹的和他解释闻端当日的传道。
他有时候想,如果自己略微大胆那么一次,至少在门派中,没有生人的时候能主动前去相问,说不定闻端会对自己多说那么几句。
尽管他或喜或悲或怒都没什么表情,小弟子都怕他,只有闻理和诏丘胆肥敢主动搭话。
但是亲传弟子又不止诏丘一个,严温越是艳羡就越是迈不出脚,只能在一次次擦肩而过中和闻端的蜻蜓点水对上,客气规矩的唤一声“师尊”。
自己这里恐怕是改不了了,他有时候白日发梦,会想能不能有一次师尊一扫往日做派,突然话多起来,拉着他没完没了的唠叨。
但这个白日梦过于痴妄,近乎天方夜谭,他自己都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与其妄想闻端能多说几句话,还不如去想闻理长老什么时候能闭嘴更现实。
但他又想,谨言慎行,师尊诸多思量不宣之于口,写在纸上总可以了吧。
譬如每次他和师兄一起下界,即便是出远门,好几日都回不来的那种,也没见得闻端会来信挂念,偶有嘱咐,仅是几句短得不能再短的套话,只关乎除祟的法门和要害,绝不提及私人,就算有一次烧高香烧来闻端的一两句关切,内里言辞都太过板正,好像没有感情。
严温曾多次打开传信符,一眼扫过又悻悻合上,然后攀着自家师兄的肩膀:“要是有一日师尊能多写几个关心我们的字,也不要多了,只要两句,一句你的一句我的,我必定涂漆上表,日日擦拭上供。”
其实对于在背后议论师尊这样的事,他们几乎没有干过,偶有谈及,也不过是一起琢磨闻端的某一句话,扔来的书册里的某一处圈记,全是奔着修行去的。
像这样谈及脾性心性的,从无先例。
他语气略微夸张,带着不知名的诸多情绪,言尽于此又忽然缄默下来,摇头笑叹一声,“我错了,不该说这个的。”
身旁的人不由得多听了一点,过耳过心。
彼时诏丘正在收拾符纸余烬,剑身雪白锵然入鞘,他握着剑柄扭头,愣怔一瞬,忽然学着闻端的调调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他说:“不如恒常。”
诏丘立在严温身侧,看他表情不对,试着摇晃了一下。
“长洐?”
他手中拿着一柄长剑,剑柄修长泠然,上拓云目深纹。
严温被他一句喊回神,空洞的挪回目光,却不由自主盯着长剑。
“这是……”
后半句没出口,他不需要有人接话,依然秉着满脸错愕看过去。
这一切来得太乱,他一时无法理清,倒很想听一听诏丘的意见,因为他和师尊相处更多,说不定能悟到更多东西。
但那双浅色眼瞳望过来的时候,他突然又不希望诏丘点明。
诏丘眼中划过一抹惊诧,手指伸出似乎想在脸上某处点一点,这个动作一般是提醒,严温不太明白,诏丘却回身倏然顿了一下,再折转回来的时候,语气就平和如常了。
“在想什么?”
严温愣愣眨了一下眼。
他在想,一语成谶,真是世界上最让人讨厌的词。
他宁愿自己没有发愿,没有开过那个玩笑,或是在某一次和闻端擦肩的时候突然叫住他,然后对他说,“师尊,弟子有一事不明。”
或是去浮阳殿,和诏丘一样,略微死皮赖脸的要学新的剑招。
那日他仰躺在无边旷野中,忍着浑身酸痛站起来,脖颈上是小鬼双手的掐痕,已经淤青一片,穿戴整齐的衣袍肮脏泥泞,弟子牌的穗子都黏在一起。
他想,不管是用灵力还是用蛮力,我终于杀死小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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