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损
褚阳上下扫了他一眼。
轻衣白发,身量虽高却偏清瘦,因为久未修顿看起来还颇有些疲乏,只是不知道从何处借了一口气吊着,显出点违和的精神抖擞来。
只从外面看,旁人是看不出什么门道的,以诏丘的性子去糊弄糊弄不擅医术的修士,或许只会得个“操劳所致,久憩便可”的结论,但要褚阳看却绝非如此。
往地上一躺就可以扮死人的地步,真是劳他还能坐着同自己拌嘴。
“娇气倒不是。”这多是用来形容女子的词,与他不搭。
褚阳将分好的药材全部用油纸包起来堆在桌上,他动作娴熟随意,药包东倒西歪的排成一排,粗略一数竟有十七八个。
他拎起一个扔到药箱里:“还是孱弱更适合你。”
诏丘接话:“孱弱?”他煞有介事晃着手指,“绝不可能。”
似乎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话,褚阳在收拾药包的间隙,从药箱的某一处暗格里摸出一张符纸。
黄符看着有些旧了,因为被折叠过,中间刻着一道无法逆转的折痕,纸沿有些卷边,但其上的朱砂符文还是完好无伤的,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出诡谲妖冶来。
这个符纸丑得很不一般,一直戳到诏丘心里,他也不知是该喜欢还是该讨厌,忍了忍还是没憋住笑,一抽一抽的问褚阳:“这是什么低阶符纸值得褚师兄保存这样久啊?”
褚阳问:“忘了?”他惜字如金,“你画的。”
就是这样愣怔的一瞬间,陈旧的符纸飞过来一直贴到他脑门上,定在印堂处,边缘被风撩起一点,其上印纹翕张,符纸生效时,铺天盖地的冷意从脑门一直刮到脚尖,深入骨髓。
他的意识就是从这一刻开始模糊。
褚阳走过来,不知道在他身上按了什么xue位,腰腹和大腿猛的一软,他支撑不住倒下去,被褚阳稳稳接住,单手带到茶案边。
诏丘一时有些想笑。
以符主之物定符主,便可以符咒中的灵力与符主自身的修为相应,免去修士警戒和灵敏,且由他这样的亲近之人出手,便可直击痛处,可谓干脆省力。
何谓防不胜防,诏丘根本没防,本是要看他的笑话,却猝不及防被钻了这样的空子,他被妥帖的放在软垫上,头枕着褚阳特意拿过来的软枕。
后者坐在他身边,刻意忽视他眼中的抗拒替他把脉:“你该休憩了。”
他道:“这张符虽然灵力还低,但效果还不错,我暂且守着你,顺带替你看一看身上是否有其他病症罢。”
昏昏沉沉之中,符纸的边缘被头骨枕着的一截衣袖支起一角,他便看见褚阳晦暗复杂的眼睛,其中安抚的意味不可谓不浓,却还有其他情绪叫人分不清。
不等诏丘再细看,符纸生效,他彻底落入这个己身绘就的昏睡诀里迷蒙着睡去,忘却天日。
可能是临睡前的一眼太过繁杂,他略过了层叠帷帐后的孟今良,褚阳放在脚边的木箱,以及额心贴着的旧符纸。
遍布全身的寒意让人禁不住哆嗦,昏昏沉沉中,他想起了这道符纸的来源。
晋和十五年,历属庚子,时为三月。
若是论迄今,大概是十九年。
一场淅淅沥沥的无端雨后,下界等来一场倒春寒。
隆冬后天气便一直黏黏糊糊,阴风泛泛,这场雨更是来得及时,将半含春意的嘉州城彻底打回正月。
诏丘对着空中哈了一口气,看着颇为氤氲的雾气有些发愁。
他伸出纤长的手指,随意拨弄了一下不成形的雾气,将这东西搅得七零八落后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好冷。”
身后有脚踏枯叶的声音传来,听着像是刻意压着,诏丘也不揭穿,面仍旧朝北,眼珠子却时不时往偏南的方位乱转。
大概转到第三次,肩胛被人猛的按住,然不等那人出手诏丘便已出招,手臂利落绕到那人脖颈处,控着分寸虚勒着,便听得一声颇为克制的笑,然后是一道清泠无浊的男声,听着像是奏乐前的随手引弦,清越中透着自在无忌。
这样一副好声气被他主人用得不着调,饱含委屈的作求饶的事,他小心翼翼的压着嗓子:“师兄师兄!快放开我。”
诏丘一把将人推开,抿着嘴唇提着他的领子,佯装微怒道:“严长洐,你竟敢偷袭?”
严温在演戏一途毫无天分可言,做出一副快要喘不过气的模样,然则嘴角上挑,面上没有半点不适,只专心扒拉他的手指,挠得他指腹发痒还要卖乖:“师兄,你快松手,我才整理好的衣裳要乱了,待会儿还要见人的。”
他身着和诏丘一模一样的蓝色常服,衣襟熨帖,细腻的衣料裹着少年尚显单薄的胸膛一直到劲瘦的腰身,腰上一条白方玉块黑质皮底的腰带松开一点,显出内扣上坠着的一枚白玉圆佩。
玉刻五瓣梨花,最下一瓣阴刻着一个不显眼的“洐”字,涧石蓝的穗子颇长,摇摇晃晃一直坠到膝盖往上三寸。
他话中焦急不假,诏丘转而揽着他的肩揶揄:“现在想起礼制了?刚才是想干什么,伤到我莫非你负责?”
他这纯属危言耸听,严温顾着整理腰带来不及擡头,闻言嘿嘿笑了两声:“我只是想叫师兄猜我是谁,可不是真偷袭,应该是你太过警戒才对。”
诏丘正色,双手负后站得很威严,双眉微蹙:“师尊说的你忘了?”
严温快速整理好仪容,站得笔直,竹筒倒豆子似的背:“师尊说,外行有仪,宜静宜从容,人前不作嬉戏轻浮之举,不可丢我莫浮派的脸。”
他挠挠头,有些羞惭的接了下半句:“若有违背,罚抄门规……一百遍。”
诏丘点点头还不够,还要为自己辩驳一番:“你刚才说的也不对,出门在外,警戒方可护身。”他很体贴的拍拍他的肩,“不过你拜师也才第二年,我这次就不告知师尊,你自谨记。”
他们所站之处正是在嘉州城的一家客栈,正面是窗柩矮几,从敞开的窗口里可以看见远处空荡荡的街道走来一列身穿弟子服的人,因为个个披着斗篷,缀毛边的阔帽全被拉起来严严实实的挡着脸,容貌是绝计看不清的,但可以看出带头的那位着长白飘逸的弟子服,身量高大,腰环佩剑,健步如踏星,剑穗纯白垂挂在剑首,在风中摇摆出细微的弧度。
严温用手在额上搭了个凉棚,望了半天仍旧疑惑不解:“那就是来接我们的弟子吗?嘉州上界,有用这样纯白的衣裳做弟子服的?我怎么记得只有太山派喜欢这么穿?”
嘉州城自古以来便是苍翠山峦环抱群城,江河潺湲绕托长居的模样,农家商户推门而行,上可仰朝朝岚雾,下可俯旷旷春潮,颇得山明水秀的精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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