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弟
邓木岩抵挡不住,手里还抱着一个五岁大的娃娃更是难以支撑,想揪住邓木歌的衣角寻个遮蔽,却看见他阿姐勉强站在这等削肤切骨的罡风里,呆呆愣在原地。
等到阵法消融殆尽,齐榭向邓木歌点点头示意,擡脚朝诏丘走过去,邓木岩不放心,伸出一只手拽着她手腕:“阿姐?”
邓木歌堪堪回神,眼珠子一动不动盯着前方,语气颇为不解的问他:“你感受到他的剑意了吗?”
被问的人张了张嘴,她才反应过来颇为歉疚的笑笑:“我忘了。”
鬼修在很多地方和活人修士不同,他们只能以内力出剑或受剑,却感知不到别人的剑意。
但他不以为然,甚至看着两手空空的邓木歌还颇为高兴,不知道在傻乐些什么,只是在目光不经意定在远处时,笑意凝在了脸上。
邓木歌顺着他的视线也看过去,顿时也僵在原地,甚至因为不可置信,身形微不可察的晃了晃。
法阵消融,周遭的一切都无比明晰,破完法阵的诏丘和齐榭不知说了什么话,挡开他递过来的手帕,一脸无谓,气定神闲的擡起自己血迹斑斑的衣袖往剑身上一抹。
剑干净了。
似乎觉得还不够,诏丘将剑翻了一面,利落的又伸出衣袖一揩,甚至还在某处使劲蹭了蹭,这才朝他们走过来。
邓木歌努力维持镇定,也没能在诏丘交还长剑时绷住,有些不忍地问:“用袖子擦剑,是不是太过奢靡?”
诏丘琢磨了一下,确定这一件废了也有下一件等着他,莫浮派两百多件衣裳是穿不完的,哪怕此番无法回门,下界的成衣铺子也不少,况且这衣裳本就脏了,不如脏得更加彻底,便道:“没事,利用一下废物罢了。”
邓木歌接剑的表情有些踌躇,他就将剑递得更前:“剑如其人,常拭常净,况且沾上血总归是不好的。”
邓木歌苦笑着接下剑,应下他的说辞,只是看着如新的剑身,再看看他脏得不成样子的衣袍,实在是不知道他喜好洁净还是不喜洁净。
插剑入鞘的一瞬,不知被谁投放的明火符正好落到一根木柱下,火舌舔舐之下的孟府熊熊燃烧,诏丘的半边脸都被映得澄黄,他伸出手道:“把孩子给我吧。”
长达五年的禁锢让包裹严实的小娃娃比常人瘦小很多,诏丘本想接过,然想起自己满身的血,又欠了欠身让齐榭伸手。
邓木歌问:“你们要带她去何处?”
终归是萍水相逢,日后没有深交的机缘,诏丘不愿多说:“不劳姑娘费心,反正不会让她丢掉性命。”
轻飘飘的,听着却很郑重。
邓木歌这才想起他曾说过的那个护下孟夫人一双儿女的承诺。
许多年的恩怨,轮转到这里,活下来的竟然都只有一个人,相似又不尽相同,若真要说,还不如归结为冥冥之中。
“和我当初一模一样。”
她呢喃出声。
诏丘冷不丁说了一句:“我以为你会将孟家人杀干净,难道你不怕她长大了寻仇?”
邓木歌对这样决绝的定论不置可否,只回答后面那一问,笑侃自己:“孤家寡人,有什么仇好寻?”
邓木岩是鬼修,她这话倒没有不对。
但除去这个……
她问:“你不是对……对她”
女子出嫁便要冠上夫家姓氏,邓木歌对孟夫人不反感,却委实不愿再提及这个姓氏,便用她代替,“有承诺吗?”
“是。”诏丘点点头,“所以我原以为要夺下他们二人,少不了和你打斗一场。”
她收紧握剑的手,突然说了一句:“其实我没想杀他们。”
火舌蔓延,有吞噬山海的意味,热意扑过来,此处不再适合闲谈几句了,诏丘神色不变,带着一行人走到孟府之外,慢吞吞说:“我知道。”
邓木歌瞳孔骤缩,在他的盯视下恍然笑了一声。
无论是她,是孟文德,抑或是许多年前的孟老家主和邓联,都没有预知世事的本事,也就对仇怨横生,连亘数年无能为力。
于她而言这不过是得偿所愿大仇得报,于孟文德是心结了了,也算解脱。
但于曾为世交的邓孟两家而言,这是再也无法接续的陈年渊源,是她微不足道的怜悯补不全的恩怨轮回。
因果之事,起于青萍之微,结在草莽之巨,便可知世间长痛深恨者,大多逃不过一句积重难返。
她躬身,作了一个修行之人才会作的礼,道:“总归是我累仙师违诺,木歌深歉。”
诏丘不动神色在她和邓木岩身上扫了一圈,最终盯着勉强露出脸蛋的孟今良,释然地长叹一口气:“也不算。”
他微微颔首算是道别,与齐榭一起踏下孟府的石阶。
他身后是化为齑粉的千般纸醉金迷和富贵锦绣,尘灰染尽,疮痍遍地,身前是初亮的明净清晨,行人寥寥,寂静无声。
街角檐下檐铃轻轻的晃动,黄铜明亮,在两人转角时倒出一片模糊的虚影,而后继续鸣声清越地垂眸凝望下一位来人。
诏丘走得很慢,尽量将染血的袖子藏在身前,齐榭抱着孟今良走在后面,不远不近的跟着。
清晨有点雾气,周围空置的贩架也结了一层霜,处处透着清冷的味道,便显得他们这样的脚步声显得单调又乏味。
诏丘走到一半突然刹住脚,等了大概抿一口茶的时间,果然被不轻不重的撞了一下。
齐榭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抓着布料的手倏然收紧,手背筋骨突起,像是突然支起的横刺。
他的半边脸都埋在拧成了疙瘩的红襁褓后面,低声说了一句:“师尊,抱歉。”
诏丘等的就是他开口,当头就是一句:“有心事?”
擡头的同时,齐榭还有一瞬的愣怔。
他没意料到自己的意图暴露得如此之快,诧异的同时还有些难言。
“就差把心里有事这四个字写到脸上了,”诏丘不甚在意的笑笑,“想问玉佩的事?”
齐榭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
他颔首的时候很喜欢顺着闭一下眼睛,眼睑垂下又收起,被遮掩又重现的眼珠总是被这样的动作蒙上一层明光,很多时候,像是扫了满眼的水汽。
清亮无垢,望过来的眼神却总是被挡着,像是凌空山大雪后,被折一道,又显得浅薄的天光。
漂亮,又总是隔得很远。
他有时候会看不懂齐榭的眼神,但仔细说来,只是这段日子看不懂罢了。
他习惯了齐榭幼时的坦陈,而十五年太长了,横亘在他们之间,让他失去了可以寻到对方心思的默契和所谓悟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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