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戏
这点微不足道的取胜却似乎极大的取悦了诏丘,他笑了一声,两指向上一挑,窗扇便被倏然阖上。
一般说来,窗户总是与门扇分隔开,各列于屋墙,两相对望。但看这间屋子的布置,门窗却被放在一起,原该设窗的屋墙确实有一面方形框口,但其窗面是被钉上了的。
而屋门所在地的一侧,倒是另开了几扇窗,想来是孟家刻意安排。
毕竟孟今贤是个病号,自己行动不便,也就不太能同照顾他的仆从保持联系,若是不小心出了事,屋门被严丝合缝的封着,死在里头都是有可能的。
也正是因为这个,这处的几扇破开新装的窗面,无一例外,都是对着中院的空地,带着解禁物件的家仆若在特定的时辰从窗前过,自然就能看见他们小主子的行迹。
这已经算是视线极好的地方,齐榭见他关好,便以为他不会再看,微微侧身让开,方便他走到想去的位置。
然而诏丘只是双手负后从他身边经过,被他行进动作带起的衣袍一角短暂勾住齐榭的衣摆,然后跟着主人悠悠然飘到门边去了。
早先得了褚阳的药方时,孟家老头子就依照他的意思全盘撤去了屋门的禁制,为防不懂事的仆从笨手笨脚反而打扰孟今贤休息,屋里杂七杂八的福牌符纸也收得干干净净。
如今站在屋内已经全然看不见灵力流动的痕迹,除了器具依旧少了些,几乎就是一个普通孩子该有的居室模样。
只是地上那一个用朱砂画成的阵法没有被擦去,一角被殷红的血毁成鬼画符的模样,依稀可以看见用脚涂抹血迹的痕迹,看着怪异又渗人。
如今它已经没有用处,齐榭询问诏丘可要顺手消去它,诏丘摇了摇头:“不必。”
他随意的描摹阵法的图样,片刻后擡头望了帷帐里的孟今贤一眼,思虑之后还是为他设下一个低阶小阵,这才转过头望向院外某一点。
他示意齐榭:“我们走。”
他推开干干净净的屋门,毫不避讳的走到明廊上。
鬼修设下的阵法就在他眼前一寸,不需费力,伸手就能触碰,法阵呈银白色,和院中的那个虽不太像,但看着都是一般的柔和漂亮。
若是没记错的话……
诏丘伸出一只手,五指微微张开,指尖碰到了法阵边缘的光晕。
然后他神色淡然,一点儿不意外地看着自己的指腹像是被利刃划破一道,鲜红的液体从伤口渗出来,在最长的中指末端缓缓形成一条血线。
齐榭急道:“师尊!”
诏丘摆摆手让他不必担心,嘴角微微勾起,以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转过脸和他说话:“阿榭,你记不记得这个阵的功用?。”
被问的人指尖一颤,然立刻将手拢进衣袖里藏好,是以诏丘什么都没发觉,依旧等着他的回答。
齐榭的眼神扫过诏丘的指尖,便忍不住定在他脸上。
诏丘和他对视,半是疑惑半是询问:“忘了?”
喉结缓缓一滚,齐榭暗中深吸了一口气,答:“困缚类,阵属,下为第四……”出了点错漏,他自顾自摇摇头,纠正,”不,是第三,”他又重复了一遍,“第三,名为……”
他“为”了半天没为出个所以然,慢慢的,竟然发起愣来。
齐榭的声音很好听,总是温缓的,如同细雨扫枝,盈珠润落,清冷中另有令人安心的松融意味。
诏丘听得入神,这声音却越来越缓,中途断了片刻不说,后来更是被掐了话音,像是彻底沉默了。
屏障虽然是银色,但在更甚一筹的浓重夜色下光辉浅淡,薄得像是一碰就会散,但它实则是坚固无极的,一般人破不开。
不知是失神还是回忆的当口,齐榭擡头朝上面往了一眼。
诏丘跟着看过去,本以为他是想看一看结界,以便想起阵属,但他蜷了蜷受伤的手指,微微偏头看过去的时候,又觉得齐榭是在看屏障之外深色的天穹。
用干净的那只手给他扣了一个板栗,诏丘半是吓唬半是玩笑:“不记得了还是当初没用功?”
齐榭说:“都不是。”
诏丘当然晓得不是,齐榭记书是最认真的,且因为刻苦用功,能做到倒背如流的地步,他没好气的说:“认真些,为师在考校你的功课。”
这都是筑基前必须要背的东西,依照齐榭的习惯和性子,想必已经琢磨了不下百遍。
修行弟子没有不下界历练的,遇到困缚阵法的概率可比遇上鬼修的概率大多了,实战经验不可能没有,诏丘不信他答不出来。
齐榭顿了一下,突然折转话头:“师尊,你先包扎吧。”
诏丘看了一眼中指皮肤上那条已经干涸的血线,才不愿为这么个微不足道的小伤大费周章,便催促他:“不要岔开话题。”
齐榭眨眨眼,眼瞳被结界映照得明亮,他没再执着,简单“嗯”了一声,垂下眼睑认认真真回答:“困灵,灵壁呈银,罩形为圆,内不得出外不得入,可随行止同移同扩,威荡如利刃,强破则切损肤理。”
诏丘很满意,因为他答得一字不差,且较他所问,答得更加齐全,这样即便以后他不在齐榭身边也没什么好担心了,就见诏丘心中畅快,点点头说“好”,然后又将头转回法阵的边界。
“此阵,可随行止同扩。”
他干脆利落,一巴掌拍上法阵的边界,银色的屏障被他掌心的力道惊扰,由内向外波动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诏丘看到这个,阵外的鬼修也看得到这个,他盯着结界异动却并不出手阻止,而是随意的向后退一步,任凭屏障边缘向这一侧移动了一尺。
诏丘再拍,屏障又移动一尺,于是两掌之后,结界由笼罩着明廊边缘,转而向外扩到院中一些,廊沿台基被划到结界之内,诏丘就找到一处干净的位置坐下来,扬一扬满是鲜血的手招呼齐榭:“阿榭,坐!”
齐榭的嘴唇抿得平直,用力到唇瓣变色,他皱紧眉头从怀里找到一方干净的手帕,蹲下来要给诏丘包上,被后者用手背推开:“脏。”
齐榭将手帕收起来,在怀里摸索着另一根,诏丘看笑了,将他拉到地上坐着,乐呵呵的道:“没说手帕,是我的手。”
齐榭低声回了一句:“没有。”索性将两只手帕都掏出来,放在腿上仔细叠成宽长的条形,然后作势要给他包扎。
诏丘不乐意,将手拿得远远的,齐榭不可置信的看着他脸上抗拒的表情,犹豫了一下狠力去追,诏丘将手一直移到身后,似乎是被他不绑不休的架势吓到了:“满手的血,你要怎么绑?”
他的语气是毫不掩饰的质疑,甚至有稚气的反叛意味在里面,说话的时候也不忘盯着齐榭的动作,不肯让他钻一点空子地挡着。
齐榭举着两条干净的手帕,纯白的巾子因为他的动作微微摇晃着,卷好的式样散开,他只好暂时收敛攻势,低垂着眉眼再叠。
他手上动作缓慢,第二次鼓捣好后不急着绑到诏丘手上,而是顺着针线痕迹,有一搭没一搭地按压着手帕的纹路,问了一句:“师尊知道这个阵法的功用,又为何要让自己受伤?”
诏丘盯着渗血的手掌:“又不是什么大事。”他毫不在乎的说,“我晓得其中分寸,只使出半分不到的力气。”
他看齐榭自顾自摆弄手帕不说话,两条叠好的白巾被他不知有意无意的动作弄得比之前更乱了,心中一个咯噔,笑色有点挂不住,轻声问:“生气了?”
齐榭并未正面回答,摆弄手帕的手指停住,默了默才问他:“为什么?”
他的眸色很深,像极了诏丘爱去洗笔的山后寒潭,此番两人坐在台基上,距离银色的结界不过两尺,细碎的银光绕过他长长的睫毛,映在那星子一般幽冷的眼底,竟被诏丘看出点难过的意味。
这个词用在齐榭身上,违和得陌生。
诏丘心口一窒,移开视线才能将面上的笑容维持下去,用另一只干净的手向前一挥,一副邀功展示的模样:“此处好风景。”
齐榭顺着他的动作往结界外看,只看到站在不远处装高冷的,碍眼且讨厌的鬼修,院正中金银光辉交相映衬的冷冷结界,和对面一排阴惨惨无人居住的房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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