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胜
此干净绝不是指的洁净无尘,诏丘顷刻便想到无常山上的所见所闻,下意识的碰了碰芥子袋外层的布料,心下一片清明。
又听那店小二加了一句,“尤其是那无常山。”
诏丘心道:果然。
听他这话,是把小镇近来闹鬼之事归结到一处荒山上,诏丘觉得好笑,也乐得顺着话问,拢了拢斗篷的外襟,“因为邪祟出行?”
谁知他摇摇头:“不是。”
他左右环顾,然后向前贴近一步,双手交握揉搓,眉眼垂下来,因为比诏丘矮一截,甚至能看到头顶用布巾束起的发髻。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将双手揣进衣袖里,哈出一口热气,在冷风里颇有些氤氲,“这山在多年前是一座玉山,被一个贪心的死鬼挖穿了灵脉,那上面自那时就变得反常,夜半是无事的,只是一到青天白日,就像……像……”他拧着眉努力斟酌措辞,“就像有什么怪物在吸你的精气!”
这话倒是和之前太山派弟子的一句无心解释对上了,诏丘本是半知半解,半信半不信,毕竟这荒郊野岭,谁没事干总凑过来和陌生人说闲话,即便这小二当真热心肠,或是长久居于此被憋坏了才变得多嘴多舌,诏丘总愿意更谨慎一些。
但这句话后,他倒是信了更多。
两拨彼此不熟识的人说一样缘由的话,那么这番话的可信度会高很多,因为他们没道理串口供只为了诓他这么一个老头子。
是以他微微肃色,收敛了听热闹的意思。
那小二又道,“我虽然没去过,但心里还是害怕。”他看诏丘白发白眉白脸,一整个弱不禁风的模样,好心提醒一句:“身体底子越好那感觉越厉害,呆得久了免不得小病一场,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公子你还是不去为好。”
诏丘给出一个和善的笑,眉眼弯弯:“听着倒是吓人,可是真的?”
“我是从祖辈那里听来的,哪管真不真呢?”他把自己蜷成一团,“保命最要紧您说是不是?”
诏丘点头应“也是”,店小二扯出一个响亮的笑,道,“都是闲话,公子可不要告诉我掌柜,他不信这些,要知道我叨扰客人会打骂我的。”诏丘点头,他就蜷缩成虾米深一脚浅一脚朝与诏丘相反的方向回去了。
没过多久,身后又有脚步声传来,听着不像是一个人,诏丘尚未转身,晏清不无关切的声音就在他身后不远处传来:“师叔,怎么不在客栈等我们?”
诏丘许久未动,冬絮飘舞落到他衣袖,或是轻轻黏在衣摆,不一会儿就堆积成薄薄一层,因为脸被埋在斗篷边沿一大片毛皮里,只高挺的鼻梁并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露出来,长睫上挂着雪,晶莹待化。
他就顶着这样一副清淡松冷的模样转过身,伸手将那手串撸到手臂,不至于让它再三晃荡,然后笑吟吟道:“刚才听到一件怪事,和你们晓得的应该差不离,但也有出入,要不要听一听?”
晏清问道:“白日……不可上无常山?”她解释说,“我那五个师弟说的。”
十七在一边猛的点头:“我刚才去看时,那两个外门弟子已经醒了,我将众人聚到一处,询问为何就他们两个有事,一番核对下来,也是归结于此,莫非长溟师叔也想说这个?”
诏丘挑眉,“正是!”他朝着对面三人的方向走近一步,“看来这不是假话,既如此,这山最好不要硬闯。”
其实他还很想硬闯,毕竟单打独斗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速战速决,无常山上遗留的阵法不知是何效力,也不知阵主,听这么些说法,似乎还和往事有关,真是有的没的都来凑热闹,乱得很,但他之前尚能将晏清扣在山下,现下却不太能,看她一脸关切,想必自己开了要上山的话头,晏清是非要跟着不可的。
客栈中还有未收拾好或卧病在床的弟子,若是这老弱病一齐上阵,那可真是声势浩大得过了头,反而行事不便了,诏丘打消了上山的主意,将决议抛给晏清:“现下如何打算?”
晏清低头思考,眉头紧锁:“这个说法确实是目前最可信的,但还是太匪夷所思了,我这些年也时常下山,没听过这样荒诞的忌讳……”她斟酌再三长叹一口气,“但万事还是谨慎为上,所幸所有弟子如今没什么大碍,我要先回太山派把他们交给长老才能放心。”
诏丘暗中长舒一口气,没想到不需要自己耍心眼便可将这些晚辈全部安然送走,心里正松快,却见晏清上前一步,正色做出揖礼,上身前倾,语气诚恳神色郑重:“师叔,可愿和我们一道走?”
这桩事说来也不算全盘解决,两派交好,诏丘前去就当做客,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但他思忖片刻,撇撇嘴:“不去。”
上一次登临太山派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无论是派址所在的西岭山还是下界的锦蓉城,应当都大变了模样。
可诏丘熟识的故人早已远去,不是隐居就是亡故,留他一个糟老头子奔赴被尘土掩埋了多年的旧地,终究是不痛快的。
晏清平静的面容现出一丝裂缝,她赶紧站直身子,眼中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慌张,“师叔十五年前销声匿迹,晏清无从得知消息也就没赶上在这之前拜访一二,您闭关闭得急,长洐师叔嘱咐我们不得打扰,也不允我们去闭关的地方看一眼,现在师叔又要回莫浮派了?那……”
诏丘看她眼眶隐隐开始泛红,如此漂亮的一个姑娘,背长剑束马尾何等飒爽,却总爱在离别之事上哭哭啼啼,看得他于心不忍,赶紧出言安慰:“我近来都不会闭关匿迹,你且放心。”
这个被他救下的小娃娃对他的感情似乎比他认为的还要深重很多,诏丘心里有些发酸,语气也柔和下来,“我另有安排,暂时不回莫浮派,不过你要找我,找你长洐师叔要一张莫浮派的传信符就好。”
晏清得了满意的答复,泪花说收就收,喜笑颜开,不过她毕竟是大师姐,可能威严惯了,这个神色不太明显,只嘴角上挑的弧度依稀可辨,看着很有小时候的影子,真诚道,“那临别前,师叔要不要去见一见师弟们,他们都很想再见你。”
“哦,当真?”这倒是个惊喜,他一个须发尽白的老人家还能讨小孩子的喜欢,但再一说来,这么多叽叽喳喳的小崽子尽围在他身边,诏丘不一定招架得住,他摇摇头,另有主意,眉梢上挑道:“你倒是提醒我了。”
正月初二,还在正月里头,那就是还在过年。
修士讲了无牵挂,不重血脉亲情和世俗欲望,也不大过这些个下界的节日,但每一届弟子都是从下界找来的,少不了有些挂念,且因为年纪更小,对新奇玩意儿多少会生出稀罕心思,这便是情义和尘缘。
修真界鲜有大事,也苦了孩子们过的都是清汤寡水的日子,难得正月里下山,凑一凑热闹,拨一拨他们的俗世心也不算偏倚。
诏丘微微俯首压低声音和齐榭说话,“可还有未用完的符?”
齐榭应声:“有不少。”
他走到诏丘身边,从芥子袋里掏出厚厚一叠,尽数递到他手上,诏丘粗略数了数,除去在无常山顶用的那几张,其余的估摸着都在这里了,看品相,都是很不错的……
他从中划拉出一大半,塞到不明所以的晏清手里:“呐,这些呢,就分给那些小崽子。”
晏清愣住了。
诏丘没管,垂眸看着手里剩下的这些,问十七瑜:“小十七修的什么?”
十七似懂非懂,还是乖乖报:“医修,主灵药。”
诏丘从手上一叠里找出满意的,塞到十七手里:“这些应该好使。”
最后只剩下薄薄一沓,却是品相最好的,诏丘示意晏清腾出一只手,将剩下的这些全部放在她不得不摊开的白净掌心里:“全是你长洐师叔画的,拿去用。”
晏清捏着两叠符纸,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隐隐约约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又不敢确认:“师叔你这是……”
诏丘扫视一圈,确定没人被落下才满意的点点头,“这些厌胜物,勉强当作我这个师叔的见面礼,无论是卖了换其他灵器还是留着自己用,高低也能用一阵子,来得匆忙没有准备,别见怪。”
十七高兴得脸都红了连连点头,晏清哭笑不得,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深深揖礼:“多谢师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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