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晦
隆冬的下界,天幕黑且沉,夜色极深,一眼望不过半里。
房中的木案几被收拾干净,一盏小油灯立在上面,烛火明明暗暗在案上投出虚影。
晏清毕竟是姑娘家,不好和他们待在一处,另寻了一间客房休整,齐榭就和诏丘面对面坐着。
后者支起一只手打盹,灯火越不过他偏侧的半张脸,于是他一面肤色雪白被光衬着,一面被阴影打得朦胧又柔和,房中沉寂许久,有无端夜风刮到这处,穿过微开的窗柩,吹灭了本就微弱的灯火。
诏丘倏然睁开眼,那一点因为眉眼松弛而生出的柔和消失得一干二净,他望了齐榭一眼,随即飞身点地,落在客栈后的一个草垛边。
晏清和十七比他们慢一些,落在更远处,四人不加停顿,分两拨朝着截然不同的方向去了。
若按明面上的规矩,那鬼物是奔着活物去的。
瞬移到碧玉镇的时候,诏丘假借闲逛,摸透了各家豢养的牲畜名目数量,派晏清和十七所去的东北方向的一户人家多鸡多羊,且有看门狗一只,男丁三位,阳气最足,只要那鬼物不傻,择这一家下手是板上钉钉的事。
诏丘走得慢,估摸着两个姑娘走远了,调转方向,直接奔了无常山脚去,齐榭跟在他后面一言不发。
山脚和小镇有一段距离,诏丘裹上披风,感觉到身后人刻意闷着,低声问:“觉得我支开她们不对?”
齐榭摇摇头,“师尊做事自有师尊的道理,弟子听命便是。”两人有功夫在身,走了这一会儿已经快到山脚了,周遭有一片密林,齐榭朝那处走的同时忍不住回头,然后道:“那户人家只是一个幌子,师妹聪明,我们没办法瞒她们太久。”
他特意嘱咐结伴前行,不可妄动,又给她们分了看似最紧要的一个任务,本意却是奔着将他们拖住去的。
诏丘整张脸都掩在夜色里,闻言浑不在意地低笑了一声:“瞒多久都算数。”
树林绕着山脚罗了一圈,还算幽深,看着密实数目可观,实则单拎出来个个生得凄惨,树桠空荡,枝节光秃,碎石土块在根节处零散摆着,阴风一吹轻微跃起又落下,看着瘆人。
是个使绊子的好地方。
诏丘寻了个看起来隐蔽实则处处透风的角落设下一个幻阵,再在法阵不远处寻个枯树,靠着树干随意坐下单脚支起,闭眼佯睡起来。
山脚处的风多少被寒林挡了一些,树枝偶尔被吹动,飒飒作响。
他们出门时已晚,子时过了大概两刻,诏丘吹着夜风,竟然感到一丝困意。
几乎是困倦冒出头的一瞬,一股毫无由头的寒意顺着他裹紧的披风蔓延上来,丝丝缕缕,若有若无。
细听有枯枝落叶轻扫地面,悉悉簌簌。
诏丘佯装梦境惊扰偏转脑袋,那一点本就难以捕捉的响动立刻消失了,好像刚才的一瞬只是他的错觉。
他试着将眼睛虚睁开一条缝,借着极其有限的视野打探周遭。
夜色深如浓墨,诏丘的眼珠子压着眼缝囫囵绕了好几圈,发现什么也看不见。
仔细思索,他才恍然大悟,出门出得急,忘了打探下界的日子,客栈门口挂着的纸灯笼乃红纸糊成,他原本以为是为了讨喜祛灾,如今一琢磨,才知今日恐怕还在年节。
正月初一,月不出岫,又哪来的月辉可以被借来照亮?
出于谨慎,他不能贸贸然使用灵力,识海受限,想着偷窥恐怕无果了,只好暗叹一声,睁开了眼。
眼前之物和他预料的差不离。
一团黑影浓稠着搅在一起,远看是个人的轮廓,身高不到五尺,估摸算作女的,因为没有幻作实体,没有衣裳发饰可以拿来分辨,也就看不出更多。
黑影背对他,正处在阵法边缘,似乎被什么东西吸引,又或是在捣鼓什么招式,边缘的黑雾随着鬼物的动作飘散波动,竟然被他看出一点祥和的味道。
但很快,他就知道这全部是错觉。
黑影溶于夜色,应该是极其隐蔽,诏丘不用神识也能探知到她的位置,则是因为那东西手里攥着一团鬼火。
鬼火森绿,正处在光芒最盛的时候,黑影兑出一只轮廓模糊的左手,鬼火被那只手攥着,不时迸射出绚烂的火星,有细碎的纸沫悬在鬼手上空,绕着焰心缓缓流动。
然后鬼手倏然收紧,焰火纸灰瞬间消失,随之消散的,还有诏丘布下的幻阵结界。
阴邪之物不受大道法则的全然约束,行走如风,眨眼到了这处。
焰火消失的一瞬,诏丘便像失明了一般,只能凭着直觉感知到一团深黑的雾气一刹移到他面前,他还是懒散的靠着树干,笑吟吟道了一句:“晚上好!”
然后雾气又化出一只手,猛的砍向他的后颈,势头之猛力道之重像是要把他劈成两半,诏丘一声不吭受下这一击,干脆利落的倒在了地上。
齐榭霎时暴起,手持符纸飞速撚诀,嘴中念念有词,很是入戏的和鬼影缠斗了一番,然后是一声刻意的闷哼,齐榭扑通倒地,正好与诏丘脸对脸。
两人极短的对望,然后装晕装得很坦荡。
鬼物似乎也没料到这两人这么草包,自己的实力这样强悍,颇为愉快的一手扛一个,飞也奔向了山巅。
到此为止,一切都在诏丘意料之内。
唯有一点。
风太大了。
怨鬼把两人掳到山顶就消失不见,诏丘靠在一截朽木旁,直面着山顶煞人的夜风。
他虽初醒,可毕竟是有修为的,金丹护体,现下不甚怕冷,看着平日的天色应景裹裹披风也就罢了,为何要把他扔在迎风之地受这劳什子的苦。
山顶大风带着阴气,又因着不寻常肆虐得很没有人道,一分不落的打在他和齐榭的衣袍上,吹得两人都衣衫不整。
两人相背而坐,诏丘裹得最厚,挡风挡得也多些,冷风吹久了,白发纷飞,露出一张谪仙般的脸,刀锋似的寒气就可着这张脸磨,一时间诏丘竟不知脸更痛还是心更痛。
他明里还是一副不省人事的样子,背地里已经清醒万分,借着无人知晓把那怨鬼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快要问候到那怨鬼的十九代祖宗时,寂然的山顶终于有了响动。
有脚踩枯石碎土的响动传来,吭吭哧哧,由远及近,一步一行都算缓慢。
但来人每一个动作都下得又深又重,诏丘没睁眼,估摸着这人不是跛子就是胖子,否则不会有这样深重的脚步声。
黑雾迟迟没有动作,莫非是已经化成了原形?
姑娘家总是在意外貌,若身有缺陷心里总是不痛快的,能这样显出真身,这个女鬼也算是坦荡无畏了,诏丘想着,说不定待会儿下手可以轻一些……
他等着脚步声渐近,最终距他不出三步,算好时间一招制敌!
然而他并未撞到什么粗布料子或是衣裳包裹下的皮肉,随着重重一声响,似有巨物倒地,绵软的绒毛触感还没有散,诏丘心觉诧异,猛然睁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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