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宋白景
当朝阳从远山后露出真容时,一声嘹亮的啼哭划破长空,亦带来今晨的第一缕阳光,细碎的金色光辉洒在人间一隅。
“生了生了!”
卧房外焦急等待的众人一听见婴孩啼哭,紧张的情绪都得到缓解,一个个露出高兴的神色来。
王晓晓是个小姑娘,当即跑到卧房门口,想看看她的不知是小侄子还是小侄女。
这半个来月舅娘一直住在宋清夫夫二人家,担心两个孩子什么都不会,到时候手忙脚乱的。城里的铺子就只有王晓晓兄妹俩照看着,今日时间还早,两人都还没出发表嫂就回家报信了,于是一家人都赶过来了。
沈之洲顺利生产,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去端止血药来!”
喜悦还没来得及沉淀,卧房里传来秦大夫的大声吩咐盖过了啼哭声,有如当头棒喝,令卧房内外的心沉入谷底。
有条件的人家生产都会提前熬着止血的汤药,宋清两人家自然不会例外。可这止血的汤药不仅是安心药,还是一道催命符,若是生产的人要用上了,便代表着血崩,代表着一条人命的逝去——一百个人里有一个人能抢救回来,都是菩萨保佑了。
不过瞬息,表嫂推开了卧房的门,随后又赶忙关上挡住屋外的风。瞧见屋外候着的众人投来的目光,表嫂一句话也没说,匆匆去厨房端药。
一阵隐隐的血腥味并没有随着表嫂的离开而消散,而是顺势飘进门口众人的鼻子,昭示着一场悲剧的诞生。
卧房内,血腥味更浓,俨然比日复一日的梦魇更具摧枯拉朽之力。
舅娘抱着嗷嗷啼哭的孩子,放在温水里清洗去一身脏污。舅娘的双手掩不住肉眼可见的僵硬,仍沉稳地自作镇定,仿佛背后的忙乱与她无关,可湿润的眼眶早已泄露一切。
她当做亲生孩子照看长大的阿洲有孩子了,可是阿洲......
秦大夫手法专业有力,一刻不停地揉按着沈之洲瘪下去的小腹,企图止住喷涌而出的血液。刚帮着挪动沈之洲身子的宋清已然怔住,腿一软跪在了床前,颤着双手握住沈之洲苍白的手,用做不出一丝表情的脸庞感受着飞速逝去的温度。
宋清抖着唇张张口,想唤一唤沈之洲的名字,却像被鬼差扼住了咽喉,嘴唇翕翕合合,一个字也没能逸出来,全部融化在舌间。
“药来了药来了!”表嫂很快端着止血药回来了。
“给他灌下去!”秦大夫一把端过药汤递到宋清面前。
宋清六神无主地接过,另外一只胳膊垫在沈之洲脑袋下,才稳住心神将药灌下去。他知道已经没用了——到白溪村时用剩下的将近两支修复剂,在发现沈之洲状态不对的时候就已经给他喂下去。可沈之洲还是愈加虚弱,在孩子呱呱坠地的那一刻彻底昏迷。
这一碗止血药已经成了救命稻草,如若沈之洲醒不来,他就什么都没了。
一碗药下肚,沈之洲还是无知无觉地昏迷着,汗湿的发丝贴在额头、鬓角,丝毫没有醒过来的征兆。秦大夫也慢慢停了急救的动作,仿若无声的宣判。
不消片刻,秦大夫甩甩袖子,便提着药箱出了卧房,似有不忍,目光半点没分给屋里的其他人。
“阿......洲......”宋清最终还是喊出了这个烙印在心口的名字,粗粝生涩,仿佛一个失声多年的哑巴第一次叫出了心上人的名字,声声凄厉有如杜鹃泣血。
“阿洲......”亲昵地抵着沈之洲的额头,与以往的亲密姿势别无二致,赤红的双目又分明在讲述截然相反的故事,“阿洲......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啊......阿洲......你让我怎么办......”
看着宋清失了魂的模样,舅娘把怀里的孩子递给表嫂抱着,人一下就卸了力,跌坐在椅子上,粗糙的手心一下一下揩着眼泪,“阎王爷你行行好!要索命就把我老婆子的命索去吧!我洲儿才过几天好日子啊!阎王爷你行行好,老婆子求你啦!”
沈之洲是她的心头肉,明面上说是夫家的外甥,却早都是她半个孩子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谁受得了啊?
屋外苦苦等候的众人忽然听见屋内的哀嚎,皆颓然不已。王兴义还好,只是衣摆一掀,不看眼睛便瞧不出什么了;老的小的却都呜呜咽咽哭起来。很快,里外的人便被笼罩在同一阵悲伤里。
别人如何宋清已然感受不到了,空荡荡的眼里也没有一滴眼泪,在沈之洲耳边呢喃着“阿洲,你等等我吧,我来找你。”夫夫俩人,就是走到哪里都不会分开的,没有生离也没有死别。
好在表嫂虽然悲痛,还是一直注意着宋清和舅娘的状态,见宋清状态不对劲,抹掉眼泪抱着孩子走过去,“小宋啊,让阿洲抱抱孩子......”
话说到一半,刚憋回去的眼泪汩汩流下。拼了一条命换来的孩子,竟是还没见到一眼......
见宋清没动作,也不知是听见没有,表嫂就把襁褓中的孩子放在了沈之洲床边,紧紧挨着他的手臂。
小家伙皱吧着脸眉眼,虽然已经哭累了睡着了,睫毛上还挂着豆大的泪珠,完全没被屋里几个大人的声音吵到。
宋清似乎在看隔在两人中间的孩子,又好像在透过孩子看沈之洲,赤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是做什么?”就在他动了动手指的时候,屋外突然传来秦大夫洪亮的声音。
“老夫出恭回来,怎么都哭丧着脸?人又出什么事儿啦?”说罢,不等众人回答,秦大夫赶忙进屋,挤开床边的宋清,把完脉搏再细细查看了一番。
“人好好的你们哭天抹地的做什么?”随即反应过来这是闹了个乌龙,遂摇头笑道:“沈夫子只是失血过多!行了都出去吧,闹成这样还让不让人休息了?”
说来也奇怪,那止血药灌下去之前,沈之洲的血崩已经开始好转,要不是保险起见,止血药喝不喝都是可以的。后来他看人无碍了,提上药箱就匆匆去解手去了。
早间宋清去房里抓他的时候,他正好起来要去后院解手,没成想鞋都没来得及穿,直接被拎过来接生了,天知道他给憋成什么样,一把年纪差点在众人面前出丑!
见一屋子人还呆呆地看着他,秦大夫索性直接赶人,“出去出去,快出去!”
要说还是舅娘见过大风大浪呢,舅娘“呸呸呸”打了几下嘴,涕泪都没擦干净就笑起来了,“等我先给洲儿换一身干净的!”
秦大夫抚着胡子点点头,舅娘就高高兴兴去衣柜里取干净衣服干净被褥了。
听见人没事儿,魂魄离体的宋清也慢慢活过来了,动动干涸的嗓子道:“表嫂,你先帮我把孩子抱出去吧,我和舅娘给阿洲换衣裳。”
“诶,诶好嘞!”这一声,表嫂也反应过来了,连忙把睡得香甜的小娃娃抱出去了。
舅娘取了衣服被褥回来,宋清亲自给沈之洲换了,用薄被将人裹好再打横抱起来,让舅娘好换床上的被褥。
方才这么大的声音没把沈之洲吵醒,现在只是被宋清轻飘飘地抱起来,他却是醒了。
一睁眼,闻到熟悉的气息,身体腾空他也没害怕,只是手下意识摸摸肚子,一片平坦,只有软肉。缓了缓,这才想起来孩子已经不在他肚子里了。
“是男孩还是女孩啊?”沈之洲声音虚弱,但绷紧心神的宋清一下就注意到了。
“是个小姑娘。”宋清讷讷地回答,从他的视野看去只能看到沈之洲头顶的发旋,想了想,又违心地回道:“很好看。”
若不是方才表嫂将孩子放在沈之洲手边,他不知道孩子长什么样。但是不能实话实说,怕沈之洲多想,他一直以为他俩的孩子漂亮得很来着。
正在铺床的舅娘听见宋清这话,转头一瞧见真是沈之洲醒了,顿时更高兴起来,“放心吧啊,这孩子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以后长开了好看着呢!”
小丫头脸上还皱吧着,可是看得出模子好,再说她两个爹的模样摆在这儿,谁敢说以后不好看?
见舅娘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看婴儿几乎都长一个样的宋清不禁感到心虚,一定是当爹的滤镜没来得及开,得好好反省。
沈之洲抿着双唇笑,用头顶来回蹭了蹭宋清的下巴,便又迷迷糊糊要睡着了。
舅娘铺好床,宋清轻着手脚将昏昏欲睡的人放回床上,替人盖好被子,温声道:“你再睡会儿,我去给你煮红糖糯米粥。”这一两天沈之洲都得吃流食。
沈之洲没听清人说了什么,脑袋沾上枕头便胡乱点了头,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恍惚间好像听见开关门的声音,然后就进入了刚才未做完的梦境里。
方才他一个人走在一座木桥上,走到一半听到有人让他等一等,他也不知道那人是谁,却鬼使神差停了下来。可是那人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他等不及了便回头去找人,一睁眼耳边便是宋清有力的心跳声,好像就知道等的是谁了。
再沉入梦境,木桥不见了,变成了自家的小院,只不过多了一架秋千,还有一个可爱的小姑娘。
他和那个看起来就招人稀罕的小姑娘坐在秋千上,身后有人一下一下推着两人的后背,不用回头他都知道,身后人就是宋清。
小姑娘大声笑着,一会儿叫阿爹一会儿叫爹,声音好像一抹阳光洒在带着露水的月季上,清泠泠的,让旁人听了就忍不住心情愉悦。
一走出房门,宋清就看见小豆子在不停用手背抹眼泪,王兴礼王晓晓兄妹俩在边上,怎么哄也哄不好。
看见宋清出来了,小豆子停下抹眼泪的动作,眼巴巴地瞧着宋清,泪珠还大颗大颗地不停往下掉,看起来可怜极了。
宋清走过去摸摸他的脑袋,“沈夫子没事儿,别哭了。夫子带你去厨房做饭吃。”
一句话一个动作,洪水似的眼泪就停了,湿漉漉的小手就牵着宋清的大手,抽抽搭搭地跟着往厨房去了。
两人和王兴礼兄妹俩到厨房的时候,舅娘和表嫂已经在烧水了,大舅和王兴义端着一盆玉米粗面,里面和着些猪草,替夫夫俩喂母羊。一会儿屋里的孩子醒了就得喂奶,这奶羊可得好好伺候着。
宋清挽上袖子便要给沈之洲煮粥,被舅娘拦住了,“小宋你去屋里看着孩子吧,这儿有我跟你表嫂呢!”
这生孩子累的不仅是生的人,旁人也跟着受累。她和儿媳妇还好,一会儿就缓过来了,不像小宋,被好好吓了一跳,这会儿脸色差得都快和沈之洲一样了,面上表情还有些呆愣,一时半会儿怕缓不过来了。
这事儿也是她疏忽,没提前把小宋叫出来,给吓着了。好在小宋不是被血淋淋的场景吓到,是心疼她家洲儿。她听说的可不少,有些孬种就是看见这场面,直吓得腿软,生孩子的人还没出月子呢,要么是休书要么是和离书就写好了。
呸,忒不是爷们儿!
宋清也没强撑,把红糖、糯米、红枣这些拿出来,便听舅娘的去屋里看着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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